第13章 拾贰
红尘滚滚,人世须臾,斗转星移。
这沐家几十年,一年盛似一年。原先还流传沐家的大少爷命不过十八,可没想到那年大病一场,沐霖不但全好了,还娶了亲,更是状元及第,春风得意马蹄疾,被天子选中,在京中做了官,直到了丞相之职,门下子弟万千,倒真是盛名满誉。
这一年,沐丞相告老还乡了,扬州城又热闹了一番。提前知道沐霖要回乡的扬州官员们早早准备迎接,但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此时的沐霖别了妻子王沅和儿孙,连扬州的家门都没入,而是一人带了陪伴多年的小厮,而今也是老态龙钟的阿生,两人一人一杖拄着去了城外的山林。
“老爷,要不要歇会儿?”阿生看着前面走得蹒跚的沐霖,到底上了岁数,又在京中过了这么些年,这一算也有多年未走山路,体力跟不上了。
沐霖用衣袖抹了抹额头的汗,灼灼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建筑,略微换了口气,心下一沉道:“走吧,就在前方了。”
听沐霖这么一说,阿生也不再迟疑,主仆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崎岖山路上,直到了那梵音寺门口才停下脚步。
人间几十年是万物皆变,而这一处梵音寺倒丝毫未变。沐霖的双眼有些迷糊,胸口沉沉喘了喘气,见门口有小沙弥扫着地,遥遥地招呼他过来,那小沙弥也是个机灵的,小跑着过来,有礼貌地合十道:“施主有何事?”
沐霖拧了拧袖子口的汗道:“小师父,慧觉师父可在寺内?”
小沙弥眨巴着眼睛,“施主可是沐丞相?”
沐霖有些惊讶,笑着道:“你如何知道?”
小沙弥依旧很有礼貌,柔声回答道:“主持师父一早就交代了,今日会有贵客到来,让我在门口候着,没想到,施主来得有些晚了。”
这话一出,沐霖更惊讶了,马上又缓过神,几十年他在红尘飘荡,自然心性被磨,而慧觉在山中清修,倒真上了一层了。“劳烦小师父带路。”他也礼貌地回了礼。
在这小沙弥的引路之下,进了寺门,绕过花木重深的庭院,到了一处寂静的禅院,这房内陈设一如当日,是他与慧觉下棋、参禅之处,此时的桌上,就布了残局,桌旁站着的可不就是慧觉。沐霖看去,这岁月倒并未给慧觉带来多少改变,不过比当初是清瘦了很多,见到沐霖后,他也不过淡淡一句:“阿弥陀佛。”
对沐霖而言,慧觉算是他在这人世间唯一的知己好友,须臾数十余年,他所经历的种种,反而在此时历历在目。
“这盘棋,是当时的那盘残局,因缘际会,今日不妨来个了结。”慧觉的声音深沉,似是铜钟里发出,让沐霖晃过了神,在慧觉的引导下两人坐在,他又熟练地泡上了茶,推至沐霖的眼前,“这是寺里新种的茶,你且试试。”
沐霖端起茶,放在鼻下轻嗅,与在京中品过的香茗极为不同,这茶香倒是不假,却有点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待他轻抿,入口时为苦涩,但马上就淡了下去,反而是一种甘甜,“是个好茶。”在他感慨之时,慧觉已经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沐霖沉思片刻,紧随其后。
一白一黑两子泾渭分明,直到黄昏时分,屋内才传来沐霖叹息的声音:“是我输了。”
慧觉双手合十:“棋无输赢,只论沉心。”
沐霖起身,坐得有些久了,身子骨已经受不住了,他踱步走到禅房门口,外头夕阳已经落下:“慧觉师父,我这一生,似乎过得很顺遂,这一棋,倒让我觉得更为真实。”他的眼神略有些空洞,回顾自己一路走来,始终觉得比旁人都要顺一些,可能正是过于顺了,常常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慧觉笑道:“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是无类。满眼空花,亦是虚幻一片。都道命由己造,相由心生,缘起即灭,缘生已空,不可说。世人怕道路坎坷皆来求佛,施主道是感慨顺遂却觉不真,凡事当有定数,不强求,亦不自哀。”
沐霖点点头,若有所悟:“我一直觉得,我忘记了什么人。在这几十载里,却又始终觉得有那么一个人在我身边,让我这一生都顺遂无忧。”
梵音寺里传来了诵经的声音,慧觉的步子移到了门口:“沐施主且在小寺休息一夜,或许明日便豁然开朗。”
未等沐霖反应过来,慧觉的身影已走远,消失在墙角。沐霖正想回房休憩,忽然耳边又传来了一阵又一阵铃铛的声音,伴着马蹄和马嘶鸣的声音而来,他一阵惊讶,阿生该去准备斋饭了,就算是阿生,又怎么会驾了马车而来?正在他惊奇之时,一辆小小的马车晃晃悠悠地从墙边穿过来,他揉了揉眼睛,确认是有一辆马车从墙边过来,这驾着马车的是个十二、三岁的银发少年,晃着晃着停在了他的面前。
“上车吧。”
少年的声音略微冰冷,看着沐霖时,他有些本能地后退。“你是什么人?要去哪里?”
少年并未做出攻击性的行为,幽幽地指着他腰间一个破旧的荷包道:“你打开看了便知道。”
沐霖低头一看,这荷包是他母亲临终前交托,千叮咛万嘱咐,若非遇到危难万不可打开。此时这少年却让他打开这荷包,他捏着荷包的手有些发颤,他的一生总有太多的秘密,也是时候解开了吧。沐霖迟疑良久,解开腰间的荷包,打开一看,里面并无他物,只有一张褶皱发霉的纸条,他摩挲着捏起纸条,上头的字也有看不清,他眯着眼睛仔细看去,这才看到上面只写着三个字,便轻声念了出来:“一……一步栈。”
听他话音落完,那少年的嘴角戏谑向上一弯:“是的,走吧。”
沐霖忽觉一阵风吹,他便昏了过去。少年驾着马车,又晃晃悠悠地从另一面墙而过,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沐霖觉得肩头有些酸,慢慢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一处陌生的地方,周围有些昏暗,只点了两盏灯笼,明晃晃地跳着,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在墙面。他蹒跚得走了几步,才看到这房间很大,全被书架围了起来,上头书册万千,记录了各朝各代,他以为这些都是史书,随手便拿下一卷,正要打开时,身边一阵风吹过,书册便合上了,慢慢地漂浮着回到了书架上。
屋内瞬间亮了起来,沐霖看到了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女,她穿着超出了他认知的奇怪服装,既不是绸料、也不是缎料,倒有点像是麻布,袖子很短,衣摆很长,穿得是一条裙子,但似乎有点短,这一双鞋子也甚是奇怪,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式。
“这个,可不能看哦。”陆离面无表情地说道,眼里却有挂着点亲切的笑意。她整了整衣衫,“欢迎来到‘一步栈’”
沐霖看着眼前这让他感到奇怪的女子,半天才问道:“这是何处?你又是何人?”
陆离指了指沐霖手里的半截纸条,缓缓道:“如你所见,这里是‘一步栈’,我叫陆离,是这里的……嗯,算是暂时的主人,你手里的纸条便是当初我许给你家的信物,有它你才能到这儿来。”
沐霖还未完全明白过来,这一切与他这半生的认识有些相悖,可他到底是聪慧之人,这大千世界,总有些隐匿的地方。饶是他从前读过各类怪谈志异,但真的发生后,还有些难以置信。“你……是人?是鬼?还是……”
听沐霖这么一问,陆离有些苦笑,这个问题,她也自问了千年,却没有个答案。“我或许是人,也或许是鬼?”她想了下,“不过,我和孟婆是好友。”
这一下,沐霖不由哆嗦了。
陆离忽然爽朗地笑了:“你不用怕,这一处是为你解疑的。”她十指捻动,靠内的一本书册便出现在眼前,她示意沐霖坐下,将那本书册推到了他面前,“请君过目。”
这本册子封面上写着的是他的名字,沐霖小心地翻开,这一页页、一条条,写着的竟是他这几十年的过往,其中有不少批注,记录的是他会有的磨难,可这些,他诚然没有经历过。看着看着,他的眼中流露出惊讶,似有恐惧之色。
“我知道,你始终觉得自己这一生比起旁人来说更为顺遂,甚至有好几次,明明觉得是该要经历磨难,可又忽然就没事了。”陆离坐在他对面,捻着另一本书册道,“这启元七年,你赴京赶考,路上遇到山贼,本该要挨上一刀,无法应试,你的确遇到了,但这山贼却忽然就死了。启元九年,你出任地方州官,任职路上本该遇到水难,流落他乡经个几年颠沛生活,你的确遇到了,可那水偏偏绕过了你……还有启元十八年……”
陆离列举的都是他这数十年最为奇怪的地方,沐霖一度觉得冥冥之中,就是老天在守着他。他有些瞠目结舌,但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是,特别与水有关,每次只要我感觉命不久矣,又总会逢凶化吉。”
“是的。”陆离合上册子,这时候旁边的阿月端上了一盘角黍,摆放在桌上。陆离指着这角黍道,“请君一品。”
沐霖有些诧异,但还是挑了一个,慢慢地剥了,到底上了年纪,他感觉自己的手有些发抖,只是吃了一小口,猛然觉得眼角有些泛酸。是这个味道,每每生辰,无论身处何地,总会出现在他面前的角黍,头几年他以为是妻子王沅准备,可后来发现,他在外头也能吃到这熟悉的角黍,也只有吃到这角黍,他才觉得自己是过了生辰,这角黍,于他而言,一直是个谜,问遍了众人,都无从得知。
“陆姑娘,这……到底从何而来?”沐霖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他太想知道自己这一生到底少了什么。
陆离一挥衣袖,手里由多了一只褪了色的纸鸢,那上头画着的美人儿已经看不清了:“这个呢,你可记得?”
沐霖颤抖的双手小心地捧过这纸鸢,轻轻抚过上头的诗句,低声呢喃半晌,浑浊的眼里忽地有了一丝亮色,渐渐变得澄澈起来。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这一生,是她在守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