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琴音好谈,知音难觅
不慌不忙地,将因两位“谦谦女君士”推搡而弄得一片狼藉的茶几收拾好,昌歌又优雅从容地泡了一壶明前龙井,替她俩各自斟了一杯。
“方才是在下失礼了!实乃规矩不可破,若在下轻易应了二位的请求,怕是今日都不得闲了。”昌歌又是抱歉,又是无奈地道,“不过既然二位姑娘有如此诚意,在下也不好拂了爱琴之人的意,便破例为二位抚上一曲吧。”
安欣又想翻白眼了。
诚意?怎么个诚意法?合着这琴师爱看人生气打架?什么癖好啊?!
瞄了一眼坐在身旁的魏微,虽瞧不见她的表情,却也知她此时定是激动又期待的。安欣压下心中的烦闷之意,还是遂了朋友的心意吧。
魏微端坐在茶几前,一身气度不凡,生生将并排而坐的安少城主给比下去了。
昌歌的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斯文起身,随手掸了掸衣角,朝堂前的琴桌踱去。
步子轻巧,一袖一风。
看在安欣眼里,便觉着这人装模作样,故作矜持。
而看在魏微眼里,却是一轮新月松间照,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昌歌于琴桌前坐下,一双眸子清澈似水,盈盈波光直直撒向正抖腿抖得不亦乐乎的安少城主。
安欣勾唇一笑,这人虽是做作了些,倒还是识趣儿,晓得先征询下她这个主人家的意见。
“今日既是为以琴待客,这曲子便由客人来点吧。”安欣翘着二郎腿,得意地笑笑,朝魏微努了努下巴道。
魏微也不推辞,向安欣颔首一礼表示感谢,继而望向正爱抚着琴弦的昌歌,嫣然一笑道:“既如此,便请昌公子凭心而弹吧,顺势而为的自然流露,最是动人。”
昌歌闻言微愣,本是客气淡然的面庞,笑容渐盛,连眼角眉梢都不可抑制地流露出笑意。向魏微回以点头一礼,欣然应承。
纤长的葱根玉指轻扬,抚上琴面,凝气沉思,一拨,琴声汩汩,在屋内流淌。
左手自下而上,从轻到重;右手弹如断弦,甲肉切弦的深浅程度控制得炉火纯青。调达抑扬高下,停顿得宜,气韵自然,意味无穷……
初志在乎高山,言仁者乐山之意。后志在乎流水,言智者乐水之意。
磅礴高山气势如虹,一回首一抬眸间,尽已踏至脚下。
潺潺流水蜿蜒而来,在下一个拐角处,汇入汪洋江海之中。
一曲《高山流水》绕梁,好音律之人,自是明白曲中深意。
安欣识曲,却不欲深究曲中之意,因为现下自个儿眼巴前这俩人之间的暗流,更让她觉兴味盎然。
昌歌手上的动作不停,切指翻腕儿一派行云流水,眼神却时不时地投向与他对坐的二人,毫不掩饰其中情意。当然,脉脉波光主要是献给魏微这位虔诚听众的,至于旁边听曲儿抖腿的二流子安欣,收到的只有被竭力掩藏于眸底的嫌弃。
再看魏微,她的表情虽瞧不分明,安欣却能从她的正襟危坐的身姿和轻微颤抖着的手,体会到她心中的惊涛骇浪。
琴音好谈,知音难觅。
钟子期离世后,俞伯牙毅然摔琴,从此再不复弹。
人的天性使然,注定是赖于人群,赖于社会的。对外的一切行为,都期盼着回应。再婉转悠扬的琴音,若无人欣赏,也便如“金樽空对月”,怅然若失,了无生趣。若有幸得一知己,一个浅浅的眼神便能互明心迹,不必明言便通晓各自话中之意,如此的人生才是快意,才算是有意义。
显然,昌歌投向魏微的含水眼波里,包含着“高山流水,得遇知音”的深深情意。
魏微的眼神闪了闪,微垂下脑袋,堪堪躲过昌歌炽热的目光。她的情绪喷涌,这密不透风的帷帽也无法阻隔。
咚咚的心跳声回荡在耳际,震耳欲聋。掩在宽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努力按捺住用手去捂心口的冲动。
她很矛盾,因为她无比享受这前所未有的悸动,可这迟来多年的心动,终究于理不合,与她威严的君主身份不睦。
揪心,拧巴。
此刻的魏微宛若一个在人群中叫卖的铁匠,左手提长矛,右手执盾牌,扯着破锣嗓子吹呼自家的矛与盾皆是天下无敌。可是,世间又怎会有牢不可破的盾与无坚不摧的矛共存呢?
屋中静默,三人皆是不语。
昌歌眼底是压不住的潋滟光华,安欣看好戏似地来回打量这暧昧不明的一对男女,而魏微……她逃了。
没错,落荒而逃。
人生头一次,她无法直视自己的内心。翻涌的欲望让她不知所措,无形的镣铐让她的心挣脱不得。
他的曲中志趣,她懂,却唯有装作不懂。
“陛下,陛下,陛下,您可算是醒了!”
焦急的呼唤声越来越清晰,微皇睁开迷蒙的双眼,眼前景物尚看不真切,只不自觉地抬手扶上刺痛的额头。
“陛下,您莫动,先让太医将您头上扎的银针取下。”李掌司的声音再度传来,语气略略发急,却少了几分之前的躁意。
微皇闻言,缓缓地放下扶额的手,配合太医取下脑袋上的三根银针,只是每抽离一根针,她的眉头便皱上三分。
“朕,这是怎么了?”微皇虚弱的声音响起,嗓子嘶哑到让自己都吃了一惊。
“陛下,您这是劳累过度,再加上忧思成疾,这才导致了今日的突然晕厥。”还在归置银针的太医,听到微皇的问话,即刻转过身来,朝微皇俯身行礼回话道,“还望保重龙体,注意休息。微臣虽能以药和膳食替陛下调理,总归不是治标不治本,不是长久之道啊。”
“忧思……”微皇无声自语,嘴边浮起一抹苦笑。
方才的是梦吧,是梦非梦。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放不下。
记忆中,好像有人笑骂过她,说她是八百年的枫树蔸——顽固不化。
是谁呢?
是昌歌,还是李达?
两张迥然不同的面庞,同时浮现在眼前,微皇伸手想要触摸,终究一无所获。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李掌司见微皇这般,忧心忡忡地问道。
李掌司约莫猜到微皇为何会这般,包括太医口中的忧思,包括微皇此刻的反常。可她却没有半点儿办法,陷入执念中的人,岂是药石可医,岂是三言两语便能回头?
微皇并未言语,只是轻摇了摇头,呼出一口浊气,将头偏向床榻内侧,缓缓闭上了眼睛。
李掌司会意,清退了殿中众人,包括一干诚惶诚恐的太医,闻讯梨花带雨赶来的妃嫔,以及值守随侍的宫人们,剩她一人留守寝殿。
微皇需要安静,需要一个人整理纷乱的思绪。而她,便一如往常,守在她身侧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