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跨越那道看不见的鸿沟（二）
挂在大榕树上的大喇叭响了，南方穿短袖可以穿到腊月，天也黑得迟。
趁着天光，清理了残桥。
方丽珍看到朱家乔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看天，就问：“朱大掌，你在看什么？”
朱家乔笑了笑，“没什么。”
真好啊。
真好。
不用担心飞机随时在头顶掠过，不用警戒伪军间谍的渗透，不用提防敌人骤然炮火强攻。触目所及是笑面，耳中所闻皆乡音。
和平真好啊。
“朱大掌。”方丽珍被她笑得有些莫名其妙，她继续用手里的灰刀把青砖上残余的灰浆敲掉，“你可真是厉害女人……我佩服你！”
她把敲掉了残余灰浆、整理干净的大青砖整整齐齐地放在小推车上，小推车的车斗中已是摞起了小半车这样的大青砖。到时候，这些大青砖还能派上大用途。
朱家乔和方丽珍一起干活，她既管大局，也并非甩手掌柜，泥、灰、砖、木，朱家乔上手就会，学会就精通。她不解：“我有什么好值得佩服的？”
方丽珍说：“你啊，活出了我们做梦都不敢想的样子！”
这些天来，其实不止方丽珍一个人跟朱家乔说过类似的话。
——“家乔，我从没想过女人可以这样子活。”
——“家乔姐姐，你不光是英雄，你还是巾帼英雄。”
——“朱大掌，你是你爹的好女儿，弟弟们的好姐姐，更是朱家村的骄傲。”
——“朱英雄，我长大以后，可以像你这样吗？”
她愿意只做一名隐居的老兵，但似乎有一些事不能不好好地做完。千疮百孔的朝鲜战场上，林朗清、邢世新、于建新、石清流、老魏、孙霖、唐小鹏……她的战友们仍在浴血奋战，守护着的，是身后这一方和平。
朱家乔抬头擦了擦眼角被河风吹落的泪水。赵桂花带着她才上中学的闺女在树底下拌灰，才比锄头没高多少的小姑娘干活却是卖力，隔得老远地就能看到她冒着青春痘的脑门上，汗珠在反光。
赵桂花急得骂人：“哎呀你没吃饭啊！这么点力气，拌个灰都不均匀……”
朱家乔微微一笑，走了过去，劝住了她：“桂花嫂子，先别急。我听说妹妹读初中了，知识分子啦？拌灰多浪费人才啦，我这儿正缺个管账的，来跟我管账吧！”
赵桂花喜出望外：“她真的可以？”
“妈！我可以！”小姑娘眼睛亮闪闪地，挺起胸膛主动请缨，“我数学学得可好了，每次都打一百分！”
朱家乔笑得更欢了：“那就好。赶紧过来，我正缺人呢。别以为修桥铺路只是力气活啊，其实做预算，估人工，计工期，半点不能少。以前我小弟在工地上就是管这个的，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任凭是什么帐，他眼珠子转两圈，立马算个八九不离十。”
“哇！好厉害啊！”
小姑娘跟着朱家乔，去往临时指挥部——村委会，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好奇心重，还追问个不停：“听说你有两个弟弟啊？那大弟弟呢？”
“他啊，他是个大力士。能够轻轻松松扛起三百多斤重的桥板。有次我们跟美国佬抢快抢山头，他直接拖着一棵树横在路上，生生阻挡了敌人的机械部队前进。”
“朱阿姨，他们跟你一样，都是英雄！！”
“嗨，在那个时候，换了谁都会那么做的！”
“说得也对，如果是我，我也会拼命！”
……
半个月后，桥落成了！！
特意选了个休息日。
这儿是冬季，南粤的冬天却不冷，只穿一件长袖单衣就可以应付着温柔微冷的风。双向二车道的大桥，气派结实，厚实的水泥板，笔直的桁架，车过不震，人行宽敞！！大红花挂在桥上，红艳艳的，缠满了桥栏！那是村子里梁二婶等十来个心灵手巧的老妇人花光了布票到镇上的布店扯回来的！甚至还有人翻开了箱笼，找到自己年轻时出嫁的嫁衣，一刀剪掉，凑出了这许多大红布！
红色装点着这桥，桥头两只彩狮，就是村里人集体智慧手笔了。知道桥头缺狮子，原本不见定金不动手的著名铁公鸡罗篾匠，愣是爬到山里，把自己种了多年的那丛琴丝竹给砍掉，带着两个徒弟——也是他的两个儿子，切丝、刮纹、打光、劈细……很快，两只铜铃眼四方口，威武雄壮的竹胎就伫立在了桥头。再由积年老工匠调灰抹浆，糊了泥胎，腹中藏好了镇桥金，脚上踏着量水尺。特别是那点睛的一笔，是请了镇上德高望重的老校长来点的，那位老校长，在省城沦陷的时候逃难至此，落地生根，以满腹经纶，教养村中稚儿，已付出了三十多年寒暑青春！
当朱家乔颤抖着手，敲下最后一颗桥钉，桥上桥下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落成了！”
“桥成了！”
疾迟顿挫的锣鼓声响，舞龙翻滚，龙鳞闪闪，金碧辉煌。两匹威武南狮，一东一西而来，跃上梅花桩，以步步生威的姿态，抢起了悬挂在梅花桩最高处的“天上青”。
朱家乔在众人推搡中，来到了桥中央，桥名石上还挂着红布。她满脸通红，眼睛发亮，有些犹豫，又有些兴奋，又有些当仁不让，情绪复杂。最终在“掀开！”“掀开！”“掀开！”的巨大声浪洪流中，朱家乔仰起脸来，自豪的笑容洋溢脸上：“承蒙大家委托，我朱家乔今日就平生第一回，为新桥亮名！”
桥名石上遮着的红布一扯，露出几个大字：“百为桥”！
这个桥的名字，也是老校长取的。
他说：凡生理尽夜寒暑所须者，一身百为，不知其难。
他说：但对这条由女人为主力建出来的桥而言，还有另一个意思，那就——一身百为，不让须眉！
“阿姨们！婆婆们！姐姐妹妹们！”喧天的吵闹里，其实朱家乔早就听不清自己在喊什么，只是有那么一股气，一定要喊出来。
高高地扬起手里的红布，她那经过铁与火淬炼的嗓门，尤其响亮：“走——我们一起，第一批过桥！！”
桥两边的人们沸腾起来了，大姑娘、小媳妇、女学生、老阿婆，她们如同潮水般涌到桥上去，簇拥着朱家乔，从桥头到桥尾，从桥尾到桥头，整整走了三回！！
“走啊！”
“我们是第一批！”
“过桥啦！！”
不知道是谁唱响了那一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跨过了河，跨过了桥！
保家卫国，抗美援朝！！
“家乔，我们做得不比男人差吧？”赵桂花在朱家乔耳边喜气洋洋的说，她眼睛亮晶晶的，骄傲极了！一只脚踩进了只有男人才允许进入的禁地里，她好骄傲！
远着呢。
远着呢。
朱家乔心里这么想着，这才是开始呢，这才刚刚跨出了第一步呢。
但她也是很骄傲地笑着，大声说：“是啊！当然是！这只是个开始，以后，我们还可以做得更多！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