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后方（一）
朱家乔再次醒过来之后，护士大姐满脸喜色地告诉她，营部里来人看她。
来的人是邢世新，他一脸憔悴，胡子拉碴的，鞋子脚后跟上，还站着焦黑的泥巴。朱家乔一看就知道，他准是刚从前线下来，她勉强把自己身子支起来，嘴里念叨着：“指导员，您怎么来了，前面的情况怎么样了？昌道所的任务是完成了……我听护士大姐说的，完成得怎么样啊？”
听见她念念叨叨的，都是任务，邢世新忍不住打断了她：“你先安心养伤，不用挂心营里的事情。一切有营长在呢。现在工程技术排由营长直管，昌道所的任务胜利完成了，我们全营后撤三十里，正在休整。”
朱家乔这才放了心，说：“指导员，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养伤。争取早日回前线去！”
邢世新垂下了眼，黑水晶般的眸子底下闪过一丝踌躇，下意识地往口袋里去摸烟，却摸了个空，只得挠挠鼻尖，沉声说：“家乔同志，你也不用回营部了。组织上已经决定，安排你复员回国。”
朱家乔半边身子都麻了，她听见自己的说话声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这什么意思？”
只这一句，邢世新就知道，朱家乔猜中什么。就算千般不忍，这时候他也选择了长痛送不如短痛，直接说：“家栋同志英勇作战，壮烈牺牲。组织上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不能让你继续留在战场上了。你……你就安心养伤，等痊愈后，回国。”
邢世新很快速地把所有话要说完，才重重吐出一口气。
朱家乔愣在原地，她的眼圈红了，脸变得煞白，好像连呼吸气息都微弱了下去，整个人好像要死了一样。邢世新说：“家乔同志，节哀……”
话说到一半，又停住。
此时此刻，说点什么，似乎都是苍白无力的。
一直到邢世新离开，朱家乔还是没什么反应。
朱家乔就这么在医院里养下伤来，到底是穷人家粗生粗长的女儿，命贱好养活，两三天的功夫，皮肉上的伤口一愈合，就能下地走路。从前无论是土块石头还是布里包稻草，总是沾上就能够睡着的她，这两日患上了失眠的坏毛病，一闭上眼睛，各种画面在眼前走马灯似的打转转。
她是彻底在床上躺不住了，趁着护士不注意，溜了出来。
天气，开始转冷了，朝鲜那短暂而绚烂的秋季已成了过去式。
医护人员们绞尽脑汁给屋子里供暖，他们在各个角落地点起了炉子，分配下来的煤块木炭不够用，大家就利用一切闲暇时光往山上跑，拾柴火，砍树做柴，都有。大家都那么忙碌，朱家乔反倒仿佛成了个闲人，她漫无目的地满医院溜达着，一股熟悉的中药香味，传入了鼻中。
她心里思忖着：“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有人煲凉茶？”
这么想着，双脚不由自主的迈入了中药房。
在西药犹如黄金一般珍贵的战场上，中药也成了极其重要的治疗手段。甭管是正儿八经坐堂行医带过来的中医验方还是民间验效的草头方子，都在这儿有了用武之地。便宜的松针和蛤蟆骨朵（蝌蚪），成了治夜盲症的偏方；外用止血草，内用红枣膏……每一样都是宝贝，更别说那些从东北来的，能吊人一口气的“棒槌”（人参）！
看到贴着墙根一字排开的一二十个中药煲，只有一名小战士左右蹦跶的照看着炉子，时而跟东边一个炉子扇火，时而往西边一个炉子放两味后抓药，外面北风萧瑟枯枝乱飞的天时，穿着短袖还时不时的举起胳膊来擦擦滑落的汗珠……
就在小战士左右支拙，一个步子没有调稳，差点儿碰洒了背后备料台上已是打开了封的一包中药。说时迟那时快，身后伸来一只细长胳膊，拎起了包得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朱家乔看着那满脸惊魂未定的小战士，轻轻地把那包中药放回原位，温声道：“小心一点。别打撒了，中药要是洒了可就麻烦了。”
小战士涨红了脸，点点头：“对不起。是我太毛手毛脚了。”
他说话尾音软绵绵的，还带着稚气，朱家乔看了一眼那些炉子，说：“怎么就你一个人？”
小战士说：“一直就我一个人，谁让药房里就我年纪最小，就连汤头歌诀都没能背囫囵呢……也就这种按照编号，一汤一剂，看个先放后放，三碗水熬成一碗之类的事情能做了。我能做得来的，我做得可好了！”
他挺直胸膛，拼命扯高脖子，别红了脸一脸严肃的辩解证明的模样，倒是把朱家乔逗得莞尔一笑：“那好。知道你做得不错，那……我能来帮忙吗？”
小战士直摇头：“不用了，谢谢你。可你是伤员吧？身上还包着绷带呢，还是好好的回去休息吧！”
朱家乔说：“我的全都是皮肉伤，没问题的。怎么？难道是担心动作还没熟练，输给我了？”
小战士年纪轻轻的果然受不得激，一句话就被激得满脸涨红了，高声喊叫：“来就来，谁怕谁啊！”
他叉着腰，伸长了胳膊团团一指，给朱家乔分配起任务来：“东边这十个是我的，西边这八个是你的。多少水熬多少碗药，哪个先下哪个后下，都在牛皮纸袋子上写着了——你认字不啦？”
很是满意地看到朱家乔点了点头，小战士笑道：“那好！加油干吧，顶不住了千万要喊我，别看这都只是些草头木根，可是能救人的！”
“你放心好了。”朱家乔低声说。
照顾八个炉子的中药其实并不难。朱家乔略一思忖就找到了其中诀窍，经过最初的忙乱之后，逐渐找到添火加水的节奏，不过二十分钟功夫，一批熬好了的中药就送了出去……手上有了活儿在忙，她那一直空荡荡的内心似乎被填满了许多。
帮过了忙之后，这一晚朱家乔睡了个踏实觉。第二天她熟门熟路地，又溜去了中药房，帮着那个叫黄明明的勤杂小战士熬中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