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永夜之月末日之赌
一座昏暗威严的宫殿,森森白骨堆砌成山,供养着幽幽燃烧的蓝火。冷焰中,万千亡魂无声哀嚎,在死寂中绽放最后的凄艳。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处,坐着一道静谧身影。随着火光跃动,映照出一张无暇面容,惊艳无可言喻。惨白的肤色、肃穆的气质,在夜色的称托下显得格外神圣。
忽然,沉重的门扉缓缓打开。就在寂静被划破的瞬间,大殿之内无端风起。砖瓦颤动,墙壁开裂,最后整座宫殿轰然炸开。
弥漫的烟尘中,两项东西被扔出,落在来者跟前——那是一条发带、一块面具。
“父亲……叔父……”俏如来俯身欲触,倏然仰头怒视着踏出的身影。
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形象——一身如月华皎洁的银铠,一头似冰雪冷清的白发,一双比神佛寂寥的金眸。唯一相同的面容,是女性独有的柔美,现多出男性的英武。
这,才是真正的她……他。
“永夜皇。”俏如来握紧了手里的剑,鲜血顺着剑镡灌溉剑身。似是感应到主人的哀恸,墨狂发出了一声共鸣。
“墨狂。”俏如来温柔地抚摸剑身,直起腰慢慢将剑锋落下,“最后一次,与吾一同守护……这九界大地吧。”
“伟大的情操。”永夜皇扫了一眼地上的遗物,冷峻的眼神落在俏如来面上,“苟延残喘的你,有能力吗?”
事已至此,无话可说。相识、相知、相伴的情愫,早已被魔神的残忍抹灭。眼下只余厮杀一途,不求诛魔功成,誓愿同归于尽。
“止戈流,开阵!”
墨狂贯地,沛然真气形成结界,开辟战场。诛魔剑阵发动,力量便会源源不绝。诸般变化,往往是自应之招。魔族的力量在止戈流面前,亦会失去大部分的威力。
然而此时,俏如来的手开始颤动。写满不可置信的双眼,坚定的信念在这一刻崩塌。
“察觉了。”永夜皇闪现到俏如来面前,扣住挥剑的手,粗暴地掐起他的下半脸,“这双眼……终现绝望。”
“你……”俏如来深吸了一口气,坦然接受自己的失败。现在他只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问。”永夜皇捏紧俏如来的手腕,迫使他放开这口护世之兵。
墨狂落地同时,止戈流剑阵应声破碎。结界消失,露出满目苍凉的大地、血月盘踞的夜空。
“神州覆灭,末日即将来临。”俏如来眼中流出一行泪,“俏如来没能阻止,也没能力阻止。到了最后一刻,再坚持毫无意义。我只想做回原来的自己。”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意思吗?”永夜皇松开俏如来的下颏,“看在微弱的信念之上,本皇便施舍这段时间吧。如你所察,这副躯体不是你熟悉的那具。”
“你……不是魔。”
永夜皇不予明确回答,兀自讲古:“玄朝魔世入侵,魔首元邪皇败于达摩、墨家联手。邪皇死后,所遗除怨血残躯外,别有一物。其形若莲,身赤而质透,是怨气结晶,故曰石莲。石莲有魔,能人言,通人心。钜子恐其祸,付于达摩,以绝后患。”
“这段记载夹藏在玄朝「墨迹」当中。”俏如来不解地询问永夜皇,“你是从何得知?”
永夜皇没有理会他的疑问,继续说道:“达摩入灭之前,金光塔尚未完成。他以毕生佛力包覆枯髓咒怨,石莲亦被镇压在紫金钵之中。后来紫金钵失传,连同石莲被法海一脉带出佛国。”
听到这里,俏如来彻底明白过来:“石莲,就是你。”
永夜皇颔首,肯定了他的推论:“但这并非全部真相。如你所知,达摩只履西归,访遍天下建立佛国。这期间,他时常诵经,欲以佛法渡化。也就是此时,吾篡夺了枯髓咒怨,并在封印减弱之时,引动第二次、第三次灭佛事件。”
“……初祖,没发现?”
“吾知晓你的问题。”永夜皇瞥了俏如来一眼,“如果一个人生下来,被种族当做图腾,被血亲当做信仰,他还能享受到基本的亲情吗?”
俏如来一怔。
“有些事玄狐忘记,吾没忘记。”永夜皇看向躺在地上的墨狂,“竞锋岩,不摧铁,伴生花。魔世有名的试剑石,不乏前来试刀之人。彼时的烛九阴,如今的元邪皇也是其中之一。你们不曾怀疑,始帝焚书坑儒也要掩盖的真相,元邪皇是如何知悉。始界洪荒、六绝禁地、九界裂缝,这些讯息又是谁灌输给他。”
“难道……”俏如来一脸不可思议,历史的内幕竟是如此匪夷所思。
“你想到了。”永夜皇淡淡一笑,“一名缺失亲情的少年,憧憬梦想的归宿,轻易对一朵来历不明的花交心。甚至为了一个约定,放弃最后复生的机会。他还真是……愚蠢。”
听着他讥诮的口气,俏如来只感觉浑身发冷。
永夜皇负手接着讲道:“吾跟着法海一脉近千年。他们为了渡吾,以佛血、佛力滋养,以佛经、佛理教化。耳濡目染之下,我也学得一些修行法门。直到百年前,最后一任法海以紫金钵镇压龙涎口。吾在他坐化后脱困,连带释放被封印的蛟龙。龙涎口因此爆发。”
俏如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原来那场险些毁灭太虚海境的灾祸是你酿成。你闻佛法千年,难道没学得一点慈悲?”
永夜皇认真地思考了一阵:“吾看过争权夺势、趋利避害,看过弱肉强食、成王败寇。「杀」是吾理解的第一个字,那群人没教我什么是慈悲。”
俏如来沉默。他嘴唇微启,似乎想说,最终什么都没说。
“别露出这种表情。”永夜皇嫌弃地歪了歪头,“你是在对敌人展示你的慈悲吗?”
“俏如来没这个想法。”
“很好。那吾继续讲故事啰。”永夜皇捋过胸前的垂发,“白蛟受到爆炸的冲击昏迷。吾趁机吞噬她,并以白蛟的身份回到魔世,加入闇盟境内的帝女精国。吾杀了很多魔族,修得圣魔同体。后将圣体分离,以「月泠公子」的身份前往道域,破解诛魔之利。而魔体则留在魔世,以杀戮增强力量,等待三百年一次伏羲深渊开启。”
“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为何现在……”俏如来环视四周的荒芜,“创造出末日暗景?”
见他突然沉默,俏如来像是踩到关键,连续进逼:“怎样了?你不能回答吗?还是说,你其实就没答案?”
“这是一个谜题,本皇也在找寻答案。但随着杀戮增加,吾认为杀戮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杀戮本身……”俏如来闭了闭眼,“你继续讲。”
“还用讲吗?”永夜皇化出一口赤红长刀,“魔世一统,灵界被破。本皇挥军中原,先灭西剑流,再打苗疆。黓龙君复出,更名「孤鸿寄语·默苍离」,为你铸心。”
“然后呢?”俏如来投来灼热的眼神。
“没然后。”永夜皇闭上双眼,“故事结束了。”
“故事还未结束。你不讲,俏如来替你讲。”俏如来盯着永夜皇,酸涩地开口,“你在金雷村夺得紫金钵,以现在的躯体进入天门开启屠杀。同时,你压抑魔气接近俏如来,利用与黓龙君相识的身份,陪我铸心、抗敌。我一直信任着你,甚至在相处的过程中……”
“不过是为了你身后的墨家,为了千年前的失败。”永夜皇睁开淡漠的金眸,“达摩、皇甫佚名,关押千年之仇,一刻未忘。”
俏如来抬手按住心口,努力平稳颤抖的语气:“你说元邪皇痴愚,但你身上还留有他的影。也许连你自己都没发现,你最在乎的人就是最爱你的人。但是现在,你只能独自飘零。这便是因果报应!像你这样的人,永远只能……孤单一个人啦!斩武道——”
墨狂飞旋而起,回到俏如来手中。霎时,一股无可匹敌的力量撼天动地,针对永夜皇的肉身而来。
“这力量……”永夜皇脸上流露真实的讶异,“怎会?”
俏如来没有向他解释的意图。得知了他的真实想法后,剩下的就只有阻止他的想法。
即便是最后一刻,俏如来也没想过放弃,因为他是史艳文的儿子、墨家钜子的徒弟!
“开阵!”
俏如来跃至上空,背后展开金色剑翼。墨狂冲天而起,化作威势万钧的剑气。
“这是……”永夜皇挥刀力抗剑气。交锋时,一股奇异的感觉刺激灵识,勾起一幕从未经历的画面。
俏如来落地冲杀,手中剑斩断过去,护持九界信念。
这一战,永夜皇首感压力。俏如来今非昔比,他的身上拥有九界原能,连同本身的渡世大愿一起,将斩武道发挥到突破极限。
随着伤势累积,一切底牌不再保留。两人凛然相对,周围的焦土已被鲜血染红。
一身佛血,尽在魔身,俏如来深感讽刺。更讽刺是,灭世之武斩武道,竟用于护生之途。
“斩武道,护世!”
“罚天之雷!”
两道身影与空中对撞。巨力连番冲击之下,幽灵魔刀竟而应声折断。失去刀锋所指,黑色电流贯透俏如来,将他重重击飞出去。
墨狂自永夜皇的心口拔出,冰凉的血洒在俏如来脸上,顺着毫无喜悦的眼角滑落。
“嗬——噗——”俏如来不由得吐出一口血,拄着墨狂勉强站稳了身形,“你败了!”
“是……玄狐?”永夜皇迷惑地低下头,伤口正往外汩汩冒血。落败的瞬间,他的脑中闪过很多零碎的记忆。始界洪荒,更早之前。
“你算计他为人,没算到这一天?”
“呵呵呵……”永夜皇不支跪倒,垂眸苦笑。凌乱的白发遮住情绪,只能看见不断外滴的鲜血。
“你……”俏如来心情复杂地伸手,想要触碰遥不可及的那人。然而,不等眼前的手与他交叠,那人的身躯便化作飞灰飘散。
一时,心头百感交集。俏如来茫然站在原地,无力地松开手中的剑。
就在此时——
天上的红月从中闭合,好似烛龙的眼睛,瞑晦为夜。
待俏如来察觉之际,身后一阵剧痛袭来,精准地给予致命一击。
“啊!”
视野中,利刃贯透心间,不染一丝血液。那形象……
“身赤而质透,是怨气结晶。”彻骨的寒意清晰耳语,渐渐模糊了俏如来的意识,“血染绝艳,杀生戮世。此剑——血戮。”
血戮一点点抽离,伴随令人难耐的痛苦。俏如来极力回头,看向身后之人:“凰……儿……”
“吾早就讲过,圣魔分离。夜凰也好,月泠也罢,都不是我。”那人平静地擦拭剑身,“今夜月色很美。你便唤吾,月神吧。”
生命中最后一眼,是专注于剑的冷酷容颜。
俏如来——
倒落尘埃。
至此,九界最后的希望断绝。
月神仰望夜空。魔世三月,只剩下这轮红月。他寄宿月中俯瞰九界大地,搜寻遗漏的生灵。最后的生命波动,唯有——
啪叽——
暗夜骇人的一幕,鲜血顺着脸颊流淌。而天际,红月泣血。
“血视神降,无界沉渊。”
月神闭目举剑过头。伴随着血雨挥洒,红月中心乍现黑洞。黑洞扩张,逐渐遮蔽天光。随即,黑洞涡旋,倒吸万物,日月同沉。
“这便是你找寻的答案?”
“嗯?”
乍闻声响,月神挽剑挥荡大地。剑气向四周扩散,首先瓦解脚边的尸体。地面崩裂,墨狂掉入地缝,然而那个声音仍是不绝。
“天灵同识。我不在墨狂之中。”
“大智慧。”月神叫出声音主人的名字。
“不是大智慧,是缺舟一帆渡。”
月神微微蹙眉:“你应该死了。秃驴,一个不留。”
“我有头发,不算秃驴。”
“你还能说笑?”月神忍不住讽刺道,“缺舟,真不如缺心眼贴切。”
“我接受你的挖苦。等了千年,等到紫金钵的同时,也等到地门的覆灭。这是天意。”
“你口中的天,即将沉渊。”
“……我从未如此希望,地门的理念实现。”
月神嗤之以鼻:“重来一次,也不会改变你们的结局。失败,在法海带走紫金钵当下便已注定。这就是你们念念不忘的因果。”
“那你是否愿意一赌?”
“什么赌?”月神感到莫名其妙,“赌什么?”
“重来一次,缺舟一定会让你领悟佛法。”
“你想渡吾?”月神蓦然睁开血淋淋的双目,“你连自渡也不成,如何渡人?”
“这个答案,不如由你带给地门,带给我们。”
“笑话!”月神催动深渊吞噬天地,“本皇凭什么答应你?”
“你难道不曾怀疑,传闻烛龙创世的真相?还有你的来历。你对杀戮的执着,真的只是原始烛龙的怨念吗?”
被缺舟一语道破的同时,月神脑中闪现交战时浮现的记忆碎片。
混沌虚无,毁灭新生……轮回。
“我的意识体之一,也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一名叛天族。我知晓一些你不知道的秘密,比如说……天人。”
月神沉思许久,冷冷说道:“吾不知道什么天人。九界覆灭至今,也没看见什么天人。说不定,只是你虚构的人物,目的是诓骗我跳进你的圈套。”
“又或者,他们自知杀不了你,有另外的手段阻止这场天劫。这个赌约,是你与他们之间的较量。你不答应,他们也会想办法越过你的首肯,重造九界轮回。”
“你不是缺舟。”月神斩钉截铁道。
“我……不只是缺舟。”缺舟——那神秘的声音问道,“这个赌约,你敢接吗?”
“这就是天人的挑衅吗?”月神撤回灭世之力,“本皇……不。吾月神——接了!”
魔世,竞锋岩。
红月初升之际,一个气质殊异的身影随风而来,自试剑石上摘下一朵晶莹剔透的红莲。这是一名白发女人,双眼被白绸蒙住,一身单薄的红衣鲜艳欲滴。
“魔世竟有你这等修为的高手?”
背后传来惊叹之声,白发女人诧异回头,随即露出亲切的微笑:“是……烛九阴。你来了。”
“你认识我?你是谁?”
“吾是……存在于未来之人。穿越时空,为你而来。”白发女人将石莲递给烛九阴,“送给你。独自飘零的花蕊,总会开出背叛的结晶。她会伴你凋萎,让你不再孤单。愿你早日寻回故乡——始界……那梦中的归处。”
“故乡……”烛九阴接过石莲,不经意碰到她的手,冰冷得让他意识恍惚,“你……我见过你吗?”
看着她摇头离去,烛九阴内心一紧,没来由的问题脱口而出:“我还能再见你吗?”
“也许……但那时,只怕我们都不会记得彼此。”
“我会记住你。”烛九阴握着石莲坚定道,“你叫什么名字?”
“吾叫月……”
那一天,她的背影与名字融在风里,千年前的烛九阴没听清。
……
魔世,竞锋岩。
又是红月初升之际,一个血气缭绕的身影踏着厚重魔氛而来。望着不摧铁上妖艳怒放的石莲,此魔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
刹那,无数相同的画面涌入脑海。同样的时间、地点,同样的摘花动作。
“呃……啊……”此魔死死抠住他的额头,双瞳在指缝间闪耀红光,“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是月……我是永夜皇!天人——该死啦!”
说罢,永夜皇一把扯下石莲,杀气腾腾地攥花离开。
一回头,一道刻骨铭心的身影迎面走来。也许是满身的煞气震慑了他,这名幼小的烛龙停在原地。
“你……也是烛龙?”
“烛龙,早已灭绝。”永夜皇与他相视一眼,面无表情地错身离去。
只此匆匆一眼,烛九阴铭记千年。
这是一名强悍至极的魔族。奇怪的是,他的形象未曾流传于魔世。
他的眼睛太有特色,是充满血腥暴戾的竖瞳。即便在见惯杀伐的魔世,他的眼神、气质也不同于以往所见的任何一名魔族。
就如同一只凶兽,被无尽的杀戮逼至疯狂。人性、魔性湮灭,只剩下最原始的兽性。
在魔世中,这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一瞬,他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形影。
……
春秋轮转,千年一瞬。
千年间,生与死轮回不止。有人生,有人死。
千年前,永夜皇带着石莲消失于魔世;千年后,道域阴阳学宗迎来了新的外客。
这世上,总是纷争不断,永远不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