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老太太的院落在荣翠堂,傅兰茵过去需得跨越整个中宅。
午后的阳光温温的,迎面吹拂的风还有些暖和。
老太太出身康郡王府,母亲是先皇疼爱的公主,真正的皇亲国戚。若非是在打马游街的学子中,多看了老太爷一眼,怕是早就进宫了。
宋家除去官职,老太爷最拿得出手的,便是他的容貌。
何况金榜题名,正是人生风光意气时,老太太对其一见倾心,不顾门第也要嫁过来。
可惜老太爷在感情上一窍不通,总顾着政务案卷,鲜有时间来陪伴妻子。好在日子久了,老太爷也逐渐开窍,等到致仕后,更是让老太太拾缀拾缀,一起搬到靠后的清静院子里,两个人天天腻在一块,懒得管他们小辈的事。
要说老太太这辈子,也算是平安顺遂。
唯独有一件事,成了她的心结。
那就是傅兰茵的母亲。
老太太生了二子一女,自然是把母亲宝贝的像珍珠般,捧在手里怕化了。生怕她嫁到不知根基的家中,又担心她是荣华富贵里托生的,万一嫁个寒门受委屈。
因此翻来覆去,再三细思,也就只有京城知根知底的人家行得通。
老太太知根知底的,那就只有康郡王府,到底是娘家,母亲要是嫁过去,定然还是照样的待遇,离得又近,平时想姑娘了,就叫回来看看,郡王世子是老太太的亲侄子,论着孝道,也不会亏待母亲。
老太太处处为母亲打算,但母亲却不这么想。康郡王府眼瞧着富贵,母亲却只把世子当哥哥。
也许是随老太太的眼力,母亲看上了和大舅舅同窗的父亲,偶尔她会去书院给兄长送些东西,两人总是碰上。母亲喜好父亲的文采,加之父亲长得丰神俊朗,说什么都要成这门亲事。
母亲向来乖巧听话,偏偏在这件事情上忤逆长辈。
大舅舅认可父亲的品行,暗中支持母亲,老太太晓得后气得够呛。
最后还是按照母亲的意思,定下了亲。
但母女俩也因此互生闷气,虽是厚厚的一份嫁妆,但老太太在成婚那日赌气,直摆出一副无情无续的模样,母亲记在心里,跟着父亲去泉州后,始终有些怨怼。
若是母亲过得好,想来老太太再过几年,总会心软来往。
可母亲后来的际遇,只是坐实了老太太的想法,早给她选好一条平顺的路,非不听,自己受了苦楚,惦记个男人惦记得丢了性命。
老太太心里疼,又无可奈何。
母亲去世时,老太太哭了好几场,直哭得晕过去。可对于傅兰茵,老太太只逢年过节让她来一趟,也鲜少和她说话。
傅兰茵原本以为,一切的起因都是她的眼疾,外祖母知道,所以也埋怨她。
但舅母说过,她有七分肖似母亲,外祖母瞧她,仿若是看见母亲小时候的样子,一时触景伤情,索性就眼不见为净。
因着各种原因,傅兰茵对外祖母的印象不深。
突然被叫过去,整个人还有点忐忑不安。
荣翠堂安静闲适,跨过门槛就是一座观赏性的山石,循着天然雕刻成八仙贺寿的意境,上面浇了点水,从缝隙里冒出来的杂草反而添了些灵动,衬得院子都是勃发的生机。
婢女将帘子撩起来,阿遥下意识地想搀傅兰茵,忽而想起自家小姐复明了,又讪讪得收回手。傅兰茵浅笑,仍旧握住阿遥的手,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屋里点着香,沉沉的,隐约有股奶香味,估摸是上好的沉香木。
地上铺着织金毯子,稀稀落落滚出好些的花生衣,踩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傅兰茵努力避开,老太太神色不动,却将她的动作收入收入眼中,似乎是为了确认她的眼疾是否真的好了。
外祖母背靠软榻,身着绛紫镶银边的对襟袍,正垂着头喝粥。
旁边伺候的姑娘傅兰茵见过几回,都是被打发来送东西的,好像叫荷香。她不时得顺着外祖母的背,手中紧紧捏着帕子。
另一边的梨花木椅还坐着傅兰茵的大舅舅宋文峻。
许是刚上完朝回来,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被老太太喊过来。
傅兰茵上前,福身行礼:“见过外祖母,舅舅。”
老太太动作一顿,将碗搁在桌边,微微抬头朝着傅兰茵的方向打量,她脸上多了些皱纹和晒斑,眼睛颇有神采,半个身子都向前倾着。
她朝傅兰茵招招手:“阿昭,你过来,过来些。”
傅兰茵听话地走过去。
老太太仔仔细细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直把傅兰茵盯得无所适从,片刻后才叹了口气,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发梢,那手掌像是怕傅兰茵会消失似的,迟迟不敢覆盖上来。
“外祖母。”傅兰茵脑海中闪过舅母的话,慢慢握住老太太的手,掌心的温度传过去,仿佛一瞬间血脉相连。
老太太轻轻“哎”了一声,难得露出个笑容。
荷香笑眯眯的,给傅兰茵也上了一碗粥,闻着清香四溢,正好适合她大病初愈。
老太太十分和善,对着傅兰茵感叹道:“你及笄的时候,外祖母小病缠身,没得空去观礼,只叫荷香送了及笄礼去。如今你出落得这般好,倒让外祖母心中歉疚。”
外祖母平时见她都会追忆起母亲,更别说及笄礼了。只怕那天真的观礼,要伤心得胸闷气短,倒成她的不是。
不过外祖母肯说这样的话,傅兰茵是受宠若惊,连忙回道:“不过是次及笄礼,舅母替我办得十分热闹,劳烦外祖母挂心。”
她的话里存着点生分,老太太心中叹气,毕竟多年不曾亲近,对于傅兰茵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
“我想着,圣旨一来,你的婚事家里是做不了主的,但该过问的,还是要问一问。”老太太正色,终于要进入正题。
傅兰茵喝了两口粥就放下,腰板坐得直,仿佛是紧张得接受拷问。
老太太瞧她的模样,自发缓和了语气,安慰道:“阿昭,外祖母就是随便问问,你别担心。”
她朝荷香使了个眼色,将房门关了起来。
傅兰茵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却听老太太突然朝宋文峻发难:“来,你好好说一说,亲自告诉你外甥女,这婚事到底是怎么来的。”
语气里带着点指责,傅兰茵不明所以,懵懂看向大舅舅。
“母亲。”大舅舅摆手,仿佛有点难言之隐,在外祖母施压的眼神中,方才开口:“那日我进宫同圣上述职,刚好碰上穆大人……”
他瞄了一眼傅兰茵,似乎斟酌着,“差事办得好,圣上很是开心,和穆大人聊了些寻常问题。”
老太太抿着唇缩了缩下巴,不满的插嘴道:“说重点,你绕那么大圈子不费劲吗?”
宋文峻:
“聊着聊着,儿子顺嘴感叹了句婚事不易,圣上好似也听闻过京城的传闻,提起了阿昭。”
宋文峻颇为无奈,今日上朝遇到穆澈,被他的黑脸盯着已经很头痛了,回到家还被叫来兴师问罪。
他认命的叙述:“儿子是做臣子的,圣上有疑,自然如实回答,就将秦家退婚一事说了一遍。也不知道圣上怎么想的,刚巧记起穆大人还未娶妻,随手就给他们指了婚。”
老太太听得拍桌子:“随手?圣上岂会随意指婚?”她指着大舅舅,言辞凿凿,“我看你也是当官当糊涂了,穆澈是什么人,天子近臣,御史头领。”
荷香忙帮着顺气,也没止住老太太的怒意。
“他的事迹你不晓得?”
老太太摊开手掌,一个一个手指头替大舅舅掰扯:“他进御史台后,拉下马的就有前任巡盐御史、定国公府,就说和咱们同住承安坊的夏家,不也是被他轻轻松松就弄得抄家流放。我们宋家这么一大家子,他无缘无故为何要结亲?”
外祖母的话并非没道理,傅兰茵沉下心思考。
穆澈令人害怕的地方,并不在身份,而是做事的方法。
听宋芝情说,穆澈刚当上御史,就雷厉风行开始巡查,将从前的卷宗都翻出来,抽丝剥茧地找到目标,却碍于那些个贪官污吏根深蒂固,他势单力孤,总会在明面上作出安抚的姿态。
比如承安坊的夏家,姻亲是定国公府,那真的是富得流油。
穆澈假意奉承夏家谈婚论嫁,给他们些许甜头,哄得夏家十拿九稳,以为这新来的御史,也被拉拢过来,收受贿赂越发大胆。
可不过眨眼,穆澈就抓住了夏家的把柄,秋风扫落叶,连根拔起,连带着定国公府也一起发落。
抄家那天,整个承安坊都回荡着哭声,老弱妇孺都被拉出来,押解着记名。
据说夏家的姑娘跪在穆澈身边,苦苦哀求,也没能得到一丝怜悯。
傅兰茵倒不是为贪污开脱,只是对于穆澈的手段,觉着有点心肝颤。这样狠绝的人,竟然会是她未来的夫君,光是想想都后怕。
老太太的话越说越不像样,大舅舅忍不住辩解:“母亲,穆大人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所作所为也是为了揪出朝□□败,听你讲的,还以为他是吃人的妖怪呢。”
老太太被他噎住,下面的话就没说出口。
大舅舅似乎觉得还不够,要找回场子,就拿傅兰茵当借口,劝说道:“阿昭还在呢,别吓得她以后都不敢看穆大人。”
“行,都是你有理。”
老太太顾忌傅兰茵,便不再提穆澈的品行,只是提醒:“倒不是我多想,穆澈出身侯府,风华正茂,如今更是颇得圣宠,要不是有夏家的前车之鉴,哪里轮得到咱们阿昭。”
浓浓的讽刺味,大舅舅摆袖起身。
老太太横他一眼,抱怨道:“你是官务缠身,想走就走,和你爹一个德行。”说着还望了望后侧的方向,那儿通向耳房,午后外祖父都会小憩。
待得大舅舅走后,老太太仍是不放心,又嘱咐傅兰茵道:“外祖母总觉得眼皮跳,你二舅母是宣平侯府的嫡女,你现在有御赐婚约,过两日跟着她去穆家赴宴,趁机瞧一瞧穆澈。”
“父母之命都还要相看人呢,咱们阿昭也亲自看看,喜不喜欢。”
老太太眨眨眼,傅兰茵默默地笑了笑,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