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梦魇
当时李善就在旁边,见他愣住了,直接走到旁边,将那奏章拿了起来,仔细地看。
上头短短的几行字,最后一个“忧郁而死”戳痛了他的眼睛。
他拿着奏章手都在抖,对皇帝说:
“父皇……或许,或许是弄错了,咱们再问问。”
皇帝却像是失了魂一样,眼神是虚的,许久都没有吭声,突然间就一头栽倒在了案几上。
“父皇,父皇……快传太医、快传太医!”李善将皇帝托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惊慌地喊着,一只手上还无意识地捏着那个奏章。
到了半夜,皇帝突然醒了,龙床两侧的宫灯闪着幽暗的光。
他一睁眼,就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他,身上穿着明黄的太子服饰,头上戴着金冠,沉默不语。
皇帝看他的背影很熟悉,明显就是自己的儿子李承乾。
当时不知怎么的,他已经忘了自己的长子已经不是太子了,忘了儿子已经身死的消息,好像李承乾此时坐在他的床边,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长久以来的思念,让他心里只有一种又见亲人,得以完成心愿的满足感,安心、欣慰,暖洋洋的。
高兴之余,深深的愧疚让他痛楚不已,他伸出了手,去够了够儿子的背影,哽咽地说:
“儿啊,是父皇对不起你,是父皇没有保护好你,让你生了病。呜呜呜……”
他说到最后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那背影终于扭过了头来,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看不清,等他看清楚了之后,却发现不是李承乾,而是他的大哥李建成!
李建成与他是亲兄弟,五官相像,只是眉骨更高,脸颊无肉,透着一股子戾气。皇帝早都已经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了,此时却发现,承乾的脸好像与他更像,他有些分不清了,甚至为此感到惊讶和迷茫……
黑暗中,李建成一双眼睛闪着仇恨的光亮,阴狠地对他说:
“老二,你活该!当初你杀了我一家,夺了我的皇位,老天爷要报应你!你看着吧,你的那些儿子女儿,一个都活不了!”
皇帝吓得整个人抖了一下,一股子凉意从脚底涌到了头皮,浑身发麻,他猛地坐起来,怒吼道:
“给我滚!”
然后便睁开了眼睛。
梦里他用尽了全力的那一声喊,他既没有坐起来,也没有喊出多大的声响,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话而已。
此时的寝阁里灯火通明,他的小儿子李善就跪在他的床边守着,听见了动静之后,连忙扬起脸来看他,双目通红,温声问:
“父皇,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皇帝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左右,见都是熟悉的面孔,太医、韦贵妃,内侍宦官……他连忙握住了李善的手,哭着说道:
“小九,你可不能有事,阿耶就指望你了。”
李善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他明明已经告诫自己,以后他就是大人了,是父皇的依靠,但是见皇帝用害怕的眼神,颤抖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泪流不止。
印象中一直强大的阿耶,突然间就老了,像是一个孩子似的,会害怕,会反过来向他哭诉,他的心像是被拧干了一样的难受。
他连忙起身抱住了皇帝,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像是一个可靠强大的大人似的,安慰他说:
“阿耶,没事,有我在呢,还有我在。”
武柔就站在韦贵妃的身后,看着这一幕,不禁也跟着流下泪来,可是除了感动,她内心还有更深层的恐惧。
皇帝昏迷了的这半天,好似让她直面了自己以后将要面对的一切。
她的人生,她的命运,都会在皇帝驾崩之后,拐到另一个节点上。
在那里,她很可能会继续遭受武家兄弟的冷嘲热讽,会继续被他们迫害,比进宫之前,更凄惨更难过。
那她当初拼命奔跑,挣来的这人生转机,岂不是白费了吗?
她不甘心。
……
……
皇帝醒了之后,伤心至极,不理政务不上朝,朝政都交给了太子料理。
武柔将最后一本批阅的奏章,从太子李善的面前拿走的时候,李善看着空了的案几,神情麻木,整个人都透着疲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殿下,今日的奏章没有了,您能歇一会儿了。”武柔轻声提醒他。
李善眼睛也没有抬,过了一会儿突然小声地说:
“我想去看看大哥……能去吗?”
武柔抬眼,见他沉浸在悲伤里,平静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更令人心痛。
但是她依旧用无情的语气回道:
“不能去,黔州太远了,这里离不开殿下。”
她一边说,一边整理好所有的奏章,交给了内侍官,就要告退离开武德殿。
李善没有抬眼睛,依旧看着面前的案几,轻声说:
“先别走,陪我坐一会儿。”
温柔的声音里,好似带着些可怜的祈求,正准备转身的武柔,一下子便顿住了脚。
她站在原地,任由自己的心脏“咚咚”地跳了一会儿,才平静地转过了身,依旧走到了自己侍墨女官的位置上,跪坐在他的旁边。
她很听话,说让陪着,就安安静静地陪着,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抬眼看他。
过了一会儿,李善好似痛极了似的吐出了一口气,声音微微颤抖,但是他只是眼红着,并没有哭,说:
“这几日我时常想着那奏章上的字,说大哥是忧郁而死。”
他顿了顿,哽咽地声音沉重地又重复了一遍:
“……忧郁而死。他是多么难过呢?要是我当初,能时常给他写写信,将父皇要招他回来的意思,写信告诉他,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武柔听闻,被李善自责伤心的语气所感染,心中一阵阵的发疼,冷静地说:
“太子殿下,错不在你,是他的命,太苦了。”
李善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抬起了眼睛,看着远处的虚空,疑问地重复:
“命?……是啊,他要是不生病,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的眼神渐渐的起了一层雾,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和幻想之中,那是他最希望的场景。
可是那层雾气很快便消散了,他回到了现实中。
现实残酷且冰冷,他痛苦的用双手扶住了额头,说:
“命?……真不知道谁的命更惨了。死去的人或许解脱了,无知无觉,活着的人一点一点儿的体验着失去的痛苦。
先是母后,再是犀子、大哥……
佛曰: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这话真是一点儿都不假,还不如死了好。”
武柔听他这样说,吓得眉头跳了一下,连忙抬眼去瞧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