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她不想活了
差役将身子低得更狠了些,重重地应了声“是。”反身上了马,带着车队走了。
马车真的走了,只能看见李承乾坐在车厢旁边,露出的半个肩膀和脚。
晋阳公主这才觉得恐慌了,她抱着兔子上前了两步,哭着冲着李承乾喊道:
“太子哥哥,我会跟武才人去看你的!”
李承乾没有回应,好似没听见一般,随着马车,越来越远了……
……
……
回去的时候李善情绪低落,又不用赶路,终于能喘口气慢慢走。
武柔带着晋阳公主,跟李善两匹马并肩而行。
晋阳公主还沉浸在李承乾变得那么陌生的震撼之中,怀里抱着那只小兔子,怔怔地发着呆,乱七八糟的想着事情。
武柔扭过头看了李善一眼,见他依旧眼睑下有着沉重的阴影,再加上刚刚哭过,垂着眼睛整个人都没有精神。
于是她没话找话,想转移一下这兄妹俩的注意力,便说:
“太子殿下是不是依旧睡不好?殿下若是不好提,就让公主说,请陛下允许你还住在武德殿。”
果然,这一说,晋阳公主也看了过来,仔细地看着李善的眼睛,说:
“是啊,我去找父皇说。”
李善轻轻摇了摇头,说:
“不用,父皇已经够闹心了,我这点儿小事都克服不了,还要给他添麻烦,就太不孝顺了。”
武柔说道:
“休息不好可不是小事,时间长了你病倒了,岂不是更大的麻烦,再说陛下也不会因为你睡不好就训斥你不孝顺。”
晋阳公主现在对于“病”这个字有了极深的恐惧,他们的大哥不就是因为一场病,丢了太子之位不说,被贬为庶人,变得陌生的可怕,还被驱逐出了长安么。
她连忙说道:
“武才人说得对,哥哥一定要照顾好身体,千万不能生病,不能离开我到别处去!回头我就跟父皇说,我就说是我不开心,一定要你住在武德殿,能早晚见面。”
李善虚弱地笑了笑,说:
“那不合规矩……你要是想试一试就试试吧,我没有资格任性,但是我们犀子有,大不了就是父皇不答应罢了,他也不会因为这个就对你失望。”
武柔听出了他话里的疲惫和勉强,过了一会儿,小声地说:
“太子殿下这么不喜欢做太子么?换个角度想,手里握着权利,就会更安全更有尊严,不是么?”
李善扭过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眸光闪动着,思索着试着理解她,过了一会儿他说:
“以我的身份,这些东西都不是我缺少的,我从小从未感觉到不安全,或者不被尊重过,所以这些对我没有吸引力。
相反,太子的责任更让我觉得不安。因为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所以每天都很恐慌,怕自己搞砸了一切,成了大唐的罪人。”
他顿了顿,声音嘶哑,带着些哽咽,说:
“而我不想做大唐的罪人,一点儿也不想……”
武柔清丽的眸子闪了闪,满是疑惑,眼角单眼尾双的眼睛睨着他,好似天生带着教训人的味道,说:
“殿下为何这般妄自菲薄?我就觉得你挺好的,文能文,武能武,虽然肯定不及陛下,但是也是凤毛麟角,极为难得的人物了。
说实话,天下也找不出陛下第二来。没有第二,那你就是最好的。”
李善看了她一眼,虽然心里头并不认同她的话,但是好像真的轻松了许多,心口一松,他转移了话题,客套地问:
“你最近在忙什么,犀子说很少见到你。”
武柔听了这个问话,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光一震,随即她深深地看了李善的侧脸一眼,说:
“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最近宫里的小宴会多了,经常有宫外的贵人进宫来,找贵妃娘娘,还有另外几位娘娘说话,哪都需要人操持,就忙碌了一些。”
太子疑惑地说:
“后宫最近出了什么事情么?……好像除了远在齐州的齐王谋反,可能会牵累阴德妃,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吧?”
说起来齐王谋反这个事情,其实也是一件大事,可是他跟太子谋反的事情发生在前后脚,众人就没有那么关注了他。
武柔身在后宫,所有听来的消息也就是齐王李佑,是齐州都督,不知为何杀了自己的长史,在齐州自立,又将齐州百姓都强征入城,准备据齐州城顽抗。
陛下收到消息,就写了一封信去骂了他一顿,昭告天下说他不忠不孝,愚不可及。然后就派了刑部尚书,集结了齐州附近的几个州府的军队去平叛。
齐州的百姓根本不支持他,结果根本就没有开打,他就被抓了回来。
现在已经在押解回长安城的路上了。
武柔收回了思绪,淡淡地说:
“不是因为这个事情,是因为太子殿下还没有选妃,她们都想通过娘娘们探探陛下的口风,顺便带着待嫁的姑娘,在贵妃娘娘跟前露露脸,想让娘娘支持一二。”
李善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自己。他尴尬地移开了目光没有说话。
武柔见他这样矜持,沉静内敛的样子,就十分地想逗他,说:
“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去跟贵妃娘娘说一说,让她替你好好挑一挑。”
李善看着道路前方,脸色悠地红了,他微微地皱眉,眼神飞快地看了武柔一眼,又收了回去,说:
“我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无所谓。”
武柔心里头突然觉得有些怅然,她收起了调笑的心思,认真地说:
“确实,殿下这样也挺好的,喜欢有什么用?喜欢也不能当饭吃,只要一心想着自己该做的,就什么烦恼都没有。”
后来这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气氛又落了下来。
晋阳公主根本就不明白这两个人在介意些什么,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
……
……
皇帝正在武德殿批奏章,可是明显脾气不佳,他手里持着朱批毛笔,正准备沾朱砂墨,伸手却跟打墨女官的手碰到了一起。
皇帝抬眼一瞧,是个生面孔不说,那女官还不知死活地冲着他妩媚一笑,皇帝顿时便皱了眉头。
他收回了手,对着旁边值班内侍宦官不悦地说道:
“内侍省眼珠子都瞎了,安排这么个东西侍奉笔墨。”
他的话音刚落。
那名女官和内侍宦官对视了一眼,都惊恐了起来,女官连忙退到了御座之下,跪了下来,双手伏地瑟瑟发抖。
那内侍官则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
“回陛下,原先那两位侍墨女官都病了,一时情急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所以临时找了陛下的御女顶了过来,还以为她会有分寸……奴婢们确实眼瞎了,这就通知内侍省换个靠谱的过来。”
说着他就准备退走,皇帝听闻烦躁地喝止道:
“不用了!去偏殿将武才人叫过来。还有,将这个不知死活的杖责三十,再也不要让朕看见她!”
“陛下……”那名原为御女的女官凄惨可怜地喊了一声,内侍官连忙招来了两个小内侍,一边将她往外拖,一边捂住了她的嘴。
殿内又安静了下来,但是皇帝的心情依旧很烦躁,举着笔皱着眉头似乎写不下去。
过了一会儿,武柔随着传旨的徐内侍来了。
徐内侍自然将缘由都提前告诉了她,于是武柔一到,就安安静静走到了砚台旁站定,随时观察着皇帝笔墨上的需求,不需要她动,她就一动也不动。
她刚刚就位不久,外头就通传,说阴德妃来了。
殷德妃也快四十岁了,但却保养的极好,额头饱满,五官明艳,平日里在那一众嫔妃里,也是极为亮眼的,可是她今日却失了光彩,整个人都有一种濒死的苍白。
她失魂落魄地进了殿中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说:
“阴氏,见过陛下。”
皇帝连头没有抬,看着奏章,凉凉地说道:
“嗯,去见过老五了?”
阴德妃华服在身,本来应该十分贵气的,但是她却佝偻着背,像是个八十岁的老妪一样,用同样凉凉的声音说:
“见过了,多谢陛下隆恩,还让我亲眼看着我儿咽气,怪好的。”
武柔眉头都跳了一下,这阴德妃平时话少,说话确实一直是半温不火的调调,可是这一句“怪好的”任谁都能听出是嘲讽吧?
果然,皇帝听闻,提笔的手一顿,直接在奏章上压出了一个浓墨的红点子出来。
他移开了笔,额头上的青筋跳动,武柔连忙说道:
“陛下,我为你沾了多余的墨。”
说着就拿出了帕子来,将那朱批上残余的朱砂墨,小心翼翼地给沾了去,又立马退回了一旁,当个无知无觉的柱子。
皇帝没有理她,而是直接对着阴德妃说道:
“朕听你的意思,你还有怨言?你养出来个不忠不孝的好儿子,朕让你去见最后一面本就是恩德了,还想怎么样?!”
阴德妃听闻,软软地往地上一坐,像是脱力了一样,她垂着眼睛,依旧是半温不火的调子,说:
“这孩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他统共也没在我身边几年,陛下要是在意他好坏,早些年就应该多带在身边教一教。
哦,带在身边教,估计也是个不忠不孝的,废太子不也谋反了么?可见,跟教没多大关系,跟血脉有关系。”
武柔震惊了,满殿的宫女和宦官们都惊了。
这阴德妃,是不想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