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来找书
武柔领了册子回来,就看见西凉阁里头多了四个宫女。
四个宫婢本来还在四处忙活打扫,看见她回来了,连忙规规矩矩地站成了一排,俯首行礼。
为首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胡女,看样子得有二十多岁了,低头说道:
“我们是内侍省分配过来的宫婢,负责伺候媚才人的饮食起居。”
武柔先是被那她那一头金色的头发晃到了眼睛,后来又被她那一声“媚才人”激起了鸡皮疙瘩,愣了一瞬,嘴上都磕巴了:
“啊……我就是。”
“奴婢叫阿瑟斯,她们都叫我阿思。今年二十一了,九品女官。”胡女说。
后头站着的几个年纪小的,也跟着出来介绍自己:
“奴婢叫彩衣,今年十三岁,入宫不到一年。”
“我们也是,我叫三春,她叫四秋,我们是姐妹。”第三个姑娘颇为活泼,指了指身后的人,笑嘻嘻地说。
武柔这才发现,后头这两个是长得相仿,穿着一样的宫衣,更像是双胞胎。
“没有规矩。”阿瑟斯转过了头,用那双蓝色的眼睛瞪了那两个姐妹一眼,“好好答话。”
那两个姑娘连忙收敛了笑容,又上前了一步,行着手礼道:
“奴婢叫三春,今年十三岁了,是新入宫的初阶宫女。”
“奴婢叫四秋,今年十一岁了,也是新入宫的初阶宫女。”
武柔看着她们两个,就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妹妹,不由地脸上的笑容就大了些,说道:
“三春,四秋,这名字好记,不用那么拘谨,我比你们大,将我当姐姐就成。”
她们听了之后,果然又笑了起来,三春说:
“才人生得真好看,怪不得陛下宠爱您,后宫就没有一个才人有赐号的,您是头一个。”
武柔脸上不由地尴尬了一瞬,在心中对自己说,不管多尴尬,要习惯要习惯……转而看向了旁边的彩衣。
彩衣很害羞的样子,头低得厉害些,只能看见她发际线上一层细软的绒毛,绒毛下头藏了一颗小黑痣。
“彩衣,你是哪儿的人啊?”武柔尽量温柔地问。
“奴婢是并州人。”
“那咱们是同乡了,我家在太原府。”
彩衣这才抬起头来看了武柔一眼,眼睛有些发亮,带着惊喜,又很快低下了头,脸都红了,小声地说:
“是。”
武柔又看向了那个阿……阿瑟斯?
她年纪比武柔大,自然也比武柔高许多,虽然低着头,也比武柔高了一节。
金色的头发梳着宫女统一的发髻,垂着的蓝眼睛跟宝石一样。
九品女官,衣着跟初阶宫女一个配色,只是襦裙的裙带上绣了缠枝草的花纹,也更加的宽一些。
她见武柔在看她,明显整个人都僵直了些,武柔就问:
“宫里胡人毕竟不多见,阿瑟斯,你是哪儿人?”
“奴婢高昌人,在突厥生活,六年前突厥战败,奴婢作为突厥俘虏没入掖庭宫为奴。”
突厥啊……如雷贯耳。
她听阿耶讲过,突厥以前叫柔然,后来又分成了东西两部分,与唐朝的关系可谓一波三折。
高祖起兵的时候,曾经跟东突厥合作过,可后来交好的国王崩了,弟弟即位,就又打了起来。
打到什么地步呢?
陛下刚登基那会儿,她才四五岁,跟阿耶在豫州住。东突厥的颉利可汗带着大军入侵并州老家,抢夺人口十多万,很是惨烈。
阿耶说,当时许多人反对陛下登基,反叛的人多,所以到处都在用兵,一下子让颉利可汗乘虚而入,打到了长安边儿上,幸而陛下亲率大军在阵前对峙,威逼利诱才将他给吓跑了。
阿耶每每说起时,恨得咬牙切齿,又笃定陛下肯定不能吃了这个亏,定然要找回来。
果然,六年前,陛下遣了大将出征,一举将东突厥给灭了,突厥王颉利可汗被生擒。
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突厥王吓得直拍马屁,说陛下是天下所有番邦的共主,奉陛下为‘天可汗’。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马屁拍的太好,陛下没有杀他,现在在长安城做大将军呢。
连突厥的王都被撸了来做大将军,有几个突厥的女人在宫里做宫女,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
“高昌……在哪儿?都跟你一样金发碧眼吗?”武柔问。
“高昌是个西域小国,与突厥接壤,也不全是奴婢这样的,也有黑头发的人。”阿瑟斯恭顺地说。
武柔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笑了,说:“好看。”
阿瑟斯身子眼见着又僵了一分。
然后她又退后了几步,打量着这几个人认真地说:
“真奇怪,明明今天第一次见你们,我却觉得都喜欢,好像已经很熟了一般,我想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我也跟你们介绍介绍我自己,我今年十四岁,家里人都叫我阿柔。刚入宫不到三个月。
虽然家境不错,但是却也吃过苦,没有那么讲究,所以你们大可以放轻松。
至于性子,阿耶常说我有些男子气,有担当心肠硬,虽然名字叫阿柔,可是内心却不像寻常女子一般柔软。
我觉得我不是不柔软,我对自己人明明很好的,只是特别记恨背叛。我给了旁人一处好,不还回来也就罢了,敢伤我,我绝不会轻易算了。”
武柔年轻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戾气,又转而说道:
“所以,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条,就是忠心,笨一点随便一点儿都没关系,要想我所想,急我所急。只要你们真心对我好,我也会护着你们,绝不会让你们跟着我吃苦的。”
她说着转身走到了一旁,找了一斤铜钱的小额兑票,一人发了一张,相当于两百文。
而九品宫女一个月的月奉是五十文,新入宫的初阶宫女是没有钱拿的。
“这是见面礼,你们每个人我都喜欢,所以都一样,以后我每得了赏赐,都会分你们一些。到时在按照品阶或者功劳给。”
一开始她不想给的太多。
阿耶说过,由少到多是恩赏,由多到少就是惩罚了,不论一开始多的时候多离谱,后来少的时候多合适,都不能给底下人越过越回去的错觉。
她一边发着,一边又补充道:
“当然,若是家里有什么困难,缺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会替你们想办法。”
四个人阿瑟斯和彩衣没有什么大反应,一个是谨慎,一个是害羞。
后头站着的三春、四秋毕竟年纪小,接过了钱之后高兴地道谢:
“谢谢媚才人赏赐。”
武柔感觉自己的脚都不自觉地磕了一下。
不管听多少次,真的适应不了这个称呼啊。
武柔扶了一下额头:“那个……叫我才人就行,不要加那个媚字。”
“好,谢谢才人赏赐。”两个人齐声说。
……
……
武柔没日没夜地背了三天的名册,终于在徐充容的审查下过了关。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顶着黑眼圈看徐充容的时候,徐充容不仅仅看她的鄙夷神色少了,而且还露出了可怜她的眼神。
然后……又扔给她一个书单,让她去弘文殿找书看。
还是老样子,要抽查,只不过这一次给了她一个月的时间。
武柔一看,都是些祭祀礼仪,皇室葬礼的等级典章、制度等等……
她头皮都快麻了,虽然寻常人家也有祭祀,丧葬规矩,作为当家主母自然要学要管,但是绝没有这么大的规模,这么多规矩。
她从前以为后宫嫔妃们只管争宠就好了,结果她这五品的嫔妃,跟女官也没有什么区别。
尤其是……皇帝陛下还不喜欢她。
武柔让阿瑟斯带着自己到了弘文殿,在满室的藏书中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一个熟人的身影……
晋王。
当时正值晌午,弘文殿里几乎没有人,外头的蝉声叫得撕心裂肺。
隔着一排书架,武柔只能看见他半个肩头,背对着她,那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依旧绑着沉重的单髻,只是束发的绑带变成了黄色。
武柔正在怀疑是不是他,他便转过了身来,伸手将手里的书册塞进了间格里,然后一抬眼看见武柔,又愣住了。
他似乎看见她总是很惊讶。
“见过晋王殿下。”武柔笑眯眯地,像是逗孩子一样,“晋王殿下怎么总像是做错了事情被抓到一样?”
李善垂了一下眼睛,然后又抬了眼睛直视着她,沉静地说:
“武才人,尊卑有别,你跟本王说话是不是太随便了些?我虽然年纪小,可不是你弟弟。”
武柔听闻,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小了,眉眼都失望了,低下了头。
她没吭声,垂头丧气地往外走,李善正好也往外走,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层层的书籍,书架上高高矮矮的书册遮挡了视线,偶尔能在空隙间瞥见对方的影子。
李善瞥了她一眼,见她刚刚还很活泼,此时一下子变得伤感至极,就想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
然后就听见武柔小声嘟囔说:
“我没有弟弟,我要是真有一个你这样的弟弟就好了。”
她本没有指望晋王会搭话,是真的对自己说的。
如果她有一个像晋王一样,一看就不是凡俗的弟弟,武家的亲戚们怎么敢不管她们呢?
说不定还会巴结着给她们好处,想着雪中送炭,等哪一天他飞黄腾达了好得一份回报。
“你来这里做什么?”李善突然问,声音依旧沉静,但是比刚才温柔了很多。
“我来找书,充容娘娘给了我一个书单,让我读,说是要抽查。”武柔赶紧说,只是不敢像逗孩子一样嬉皮笑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