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春的开场白

    2010年的夏天，和往年这个时候一样，高考最后一门科目结束铃声响起，又一群高考生获得了解放。

    他们迎来了人生中最紧张也最惬意的一个暑假。

    窗外的蝉鸣像往常一样抱怨着天气的闷热，冰水里泡过的西瓜，头顶旋转着的吊扇，电视机里直播的世界杯，一切都在宣告着美好的新生。

    那一年，还没有流行起“小镇做题家”这样的说法，但对于一个高考大省当中四线小城市的孩子来说，高考的结束，意味着他们那些只有学习再学习的岁月被宣告终结。

    沉甸甸的书包可以被扔开，一沓沓写满了奋斗的试卷可以被卖给收废品的爷爷，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那双清澈的眼睛，可以从书桌前移开，去看看诗和远方。

    他们这一代人，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大人们常说，他们是幸福的一代，是没有风雨的一代。他们没有经历战乱与饥饿，也不似他们的父辈经历过经济迅猛发展的浪潮带来的巨大冲击，他们在四平八稳的日子里，走过懵懂的孩提时代，走过埋头在书海的少年时光，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仅仅停留在那些似懂非懂的书本知识中。

    他们曾头戴大红花，在少年宫的小小舞台歌唱祖国，那时被称为“温室的花朵”、“祖国的未来”；也曾把刘海盖过眼睛，穿着低腰破洞的牛仔裤，又被称为“非主流”、“垮掉的一代”，这些标签贴在他们的身上，最后汇总成一个名字，九零后。

    此时他们都已经年满十八，法律意义上来说，已经步入成年人的行列。

    但他们都觉得，此刻他们盛大的青春才刚刚开幕。

    陆婷就是这其中的一员，也是最最普通最最不起眼的一员。

    她和大多数天资平平的女生一样，这三年来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学习。甚至可以说，从她上学那天起，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与大考小考的分数有关。她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爱好，梳着大光明的马尾辫，穿着整齐划一的校服，运动会上她是喊加油的观众，文艺汇演时她是合唱团里后排可有可无的一员。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看小说，做点悲秋伤春的少女梦，而那少女梦里，也无非就是在一座城堡一样的大学校园，遇见她的白马王子

    所以高中毕业了，她也仅仅是x高中本科录取率里一个小小的数字，学校的荣誉榜里没有她，耻辱榜上也不会有她，她的名字不会被载入x中的史册，高考过后，她就会彻底消失在x中，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当然，也不留下一起痕迹。

    毕业照上，她是站在角落里的小透明，散伙饭上，她只跟邻座的女生互相碰杯。

    本来她可以这样平淡如水地过完高中生涯里的最后几天，然而在拍毕业照那天，因为睡过了头，着急忙慌摔了个狗吃屎，蹭破了鼻子，成了唯一一个毕业照里挂彩的同学。

    她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这闹哄哄的毕业典礼，就像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她的高中时代一样。

    高考分数很快下来，她发挥地不好不坏，分数不上不下，刚过一本线的分数，也就勉强能上个一般的本科，211和985是想都不敢想。她结合分数权衡之后，只好忍痛放弃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园林专业，报考了k大的机械专业。

    所以录取通知书发下来的时候，陆婷的不甘心大于喜悦。她最讨厌学物理，也对冷冰冰的机械毫无兴趣。可是妈妈说，“学机械挺好的，咱们这里制造业发达，到时候你找工作我和你爸都能帮得上你，再说园林有什么好学，跟那些花花草草打交道吗？”

    其实园林都已经是陆婷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因为从文理分科的那天起，陆婷就知道她已经和自己最爱的文学无缘。别看她的成绩平平，她的语文成绩却非常令她骄傲。她爱看书，也爱写东西，所以每到期末考试，她的语文试卷总是会被各个班里的语文老师传阅，然后把她的作文当成范文读给大家听。每到这个时候，她才能找到一点存在感，觉得自己也有闪耀的时刻。只可惜，妈妈总是说，“有那个时间你不如提高一下自己的物理化学成绩，作文写得再好，能多拿几分呢？”很遗憾，她在爸妈一再坚持下选择了理科，原因是那些形而上学的东西虚无缥缈，不务实，不能只凭着喜欢选择，要考虑以后的就业。所以她作文再优秀也并不能把它当成未来的梦想，她根本报不了跟文学有关的任何专业。

    一零年的九月，大学开学。陆婷是家里的独生女，全家人都想要送她去学校，顺便看看她要生活四年的地方。

    虽说对专业不满意，但是对待大学生活，陆婷还是期待满满。到了学校门口报到处登记后，看着别的同学都是自己背着行囊来到学校，而只有自己身后簇拥着四个长辈，于是陆婷坚持让父母和爷爷奶奶都不要再送她进宿舍。

    爷爷奶奶拗不过她，只好笑着向她挥手告别，却在她转身以后抹起了眼泪。

    从小爷爷奶奶最疼她，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小时候的陆婷犯了错，妈妈罚她站，即便奶奶知道妈妈教育的时候不能插手，但还是着急在她身边走来走去，轻声劝着妈妈，“让孩子先吃点东西吧，孩子知道错了”。陆婷初中有段时间沉迷漫画，成绩下滑的厉害，名次落到了从来学习不如她的邻居女生后面，陆婷急得直哭，奶奶给她剥着橘子，安慰道，“她那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婷婷下次好好学，一定能赶上来。”高中时候，她无意中说起同学们都有自己的手表，第二天一早起床，就在床头看到了一块金色的石英表，奶奶说，“婷婷，手表一定要有的，一寸光阴一寸金，珍惜时间，活在当下。”还有一次，爷爷奶奶去超市回来，脸上都是藏不住的窃喜神色，爷爷从兜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玉坠，带在陆婷的脖子上，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我们好幸运，超市办抽奖活动，我们是一等奖。”“一等奖可以打折买玉。”“一折呢。”“平时三千多，我们买的才300。”多年以后这样的套路与骗局已经广为人知，但那一刻，爷爷奶奶的欣喜却是真的，他们看着柜台里那些眼花缭乱的玉坠，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小孙女。他们俩都是退休工人，退休金不高，自己从来没有买过一件首饰，却从没有对孙女吝啬过一分一毫。

    爷爷奶奶在童年时光里，给了陆婷莫大的底气和安全感。而看着孙女拖着行李迈向大学校园，他们高兴又难过，高兴她走向了美好的新生活，难过自己也将慢慢退出她的新生活。

    陆婷却顾不上停留在分别的悲伤里，她一手拖着沉重的行李，一手拎着学校发的床铺被褥走进了她向往已久的校园。可惜和她的少女梦不同，学校里并没有城堡般的建筑，有的只是充满了沧桑的老旧教学楼。报到处离宿舍像是有两万五千里，她正在发愁的时候，有双绅士的手接过了她沉甸甸的行李，“同学，我帮你拿。”

    虽然没有见到城堡，但白马王子还是出现了。陆婷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带着眼镜谦和斯文的学长，像是见到了救兵，忙说，“谢谢，谢谢！”

    学长一边走一边给陆婷介绍着学校，女生宿舍楼前有一条长长的坡路，两个人负重前行，累得气喘吁吁。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学长把行李还给陆婷，“里面有电梯，我就不进去了。”陆婷急忙接过行李，又一次向学长表示感谢，学长微笑说道，“学妹你太客气了，我叫陈宇，有事儿可以来学生会找我。”

    看着学长轻快地走下女生宿舍楼前的小坡，陆婷这才想起，都没有告诉陈宇学长自己叫什么名字。

    那天学生会很多学长都在那里帮忙，那些平时穿着短裤拖鞋的大二男生们在那一天集体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服，自告奋勇地当起了迎新志愿者，用一副成熟稳重的姿态迎接刚刚到来的学弟学妹。

    而陈宇和其他学长不一样的地方有二，一是他并不是特意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他向来都是衣冠楚楚，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衬衣的扣子也总是扣到最上面那一颗的；二是他不苟言笑，不像其他学长那样亲切与殷勤，他淡淡的笑容里总带着点严肃的意味，让陆婷不太有勇气主动跟他说话。

    陆婷边走边默念着自己的宿舍号，304，304。宿舍在走廊的尽头。已经有一位瘦瘦小小的女生比她更先到达，正在铺着自己的床铺。看到陆婷进来，她礼貌地笑笑，伸出右手，“你好，我叫米亚。”陆婷慌忙放下行李，握住米亚的手，“你好你好，我叫陆婷，我家是隔壁市的，以为来得够早了，没想到你更早啊。”

    米亚“噗嗤”一声笑了，“我家就是本地的啊。”

    两个人之间学着大人样子的会晤与问候，莫名的滑稽，谁也没注意门口已经又站了两个女生，其中一位哈哈大笑起来，“怎么，进宿舍程序里还有握手这一项啊？”烫着大波浪穿着皮裤的女生大大咧咧的走进来，握住了米亚和陆婷的手，“你好你好，我是于冬梅。”这名字可真土，和她一点也不般配，陆婷内心想着，后面的女生显然有些害羞，只是冲她们笑了笑，没有说话。冬梅松开米亚和陆婷，挽着女生的胳膊，介绍道，“她，蔡卓然，你们说巧不巧，我们坐了同一辆火车来的，路上发现是一个学校一个专业的，来了竟然还分到了同一个宿舍，巧上加巧。”米亚说，“你这个巧上加巧不成立，咱专业就咱们四个女生，你俩想不一个宿舍都难。”

    304宿舍完成了几个女生的第一次会晤。

    开学后学生会和社团很快开始纳新，米亚和冬梅都非常积极的准备着面试，陆婷本没有进入学生会社团的打算，但是她在文学社的社长名单里看到了陈宇的名字。哦，他也喜欢文学吗？陆婷就这样报名了。

    陆婷的高中时期有一个好朋友，经常向她诉说自己对班里男生暗生的情愫。那时候陆婷不懂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她总是说，“那你去和他说话啊，去约他出来玩儿啊。”这一次她好像是明白了。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要见到他，想要靠近他，却又不敢明目张胆的去见他，去靠近他。

    陆婷觉得陈宇就像是电视剧里那种八九十年代的大学生，一副黑框眼镜，挺拔笔直的身材，永远干净整洁的白衬衣，和深邃沉稳的眼神。面试那天，她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小裙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化上淡妆，内心充满了期待。

    面试那天，陈宇一眼就认出了陆婷这个小学妹，他微笑着冲她说一句，“别紧张，加油！”陆婷心里就生出了花，她沉溺在陈宇的笑容里，如沐春风，心潮荡漾。

    结局就是，陆婷进了文学社，米亚进了宣传部，卓然和冬梅都进了舞蹈团。

    她们那时根本不知道，在这个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的机械学院，女生是稀缺资源，她们根本就不必担心面试失败。

    陆婷每次从文学社回来，都陈宇长陈宇短地说个不停，米亚最先发现了端倪，“陆婷，你是不是喜欢他啊？”被戳穿的陆婷脸都红了，舌头都打结，“谁呀，谁喜欢他，才没有呢。”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米亚八卦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陈宇？”陆婷急得话都说不利索，米亚又抢着说，“你实话说，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陆婷说，“那你先说。”

    米亚的秘密就是，她喜欢上了一个长的非常像韩剧男主角的男生，这个男生是隔壁班的，跟米亚并不熟。她还告诉陆婷，同班的刘平也在追自己，不过她已经义正言辞的告诉刘平，“我不喜欢你，我们是不可能的。 ”可是刘平也字正腔圆地告诉她，“没关系，我不会放弃的，你总有一天会答应我的。”

    陆婷听得激动起来，“啊？这个刘平怎么这么自信啊？”米亚也敲着勺子说，“是吧是吧？我都无语死了，他可真自信。”

    陆婷追问米亚，“那你怎么不追隔壁班那个男生啊？你和他好了，刘平自然就知难而退了。”米亚说，“不行，女生不能主动追男生，有缘分的话，我们会有机会的。诶你赶紧承认，是不是喜欢陈宇学长？”陆婷摇摇头，又点点头。

    陆婷从军训结束就一直保留着晨跑和夜跑的习惯，没多久卓然也以减肥为由加入了她。卓然发现，陆婷经常在跑步的时候心猿意马地绕到男生宿舍区那边，卓然倒不像米亚那样八卦，反正哪里都是跑，陆婷往哪里去，她也跟着哪里跑。陆婷知道，陈宇和舍友经常在楼下打球，远远看上一眼，她也是心满意足的。陈宇他们看到这两个青春活泼的小学妹，也会偶尔会远远打个招呼，这个代表友好的招呼却让陆婷浮想联翩。

    四个女孩子就这样，在笑笑闹闹中逐渐适应了大学生活，她们一起上课，一起下课，吐槽一下高数太难，那时候大学里流行一个说法，每个大学都有一棵高高的大树，每到期末，上面就挂了许多人。她们四人形影不离，看到校园里成双结对的情侣，偶尔望洋兴叹，“咱们谁能先脱个单啊，不然咱们宿舍都变成尼姑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