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翠衣燃无名火
红袖馆。
泠杳出了房间,收敛好心绪,浅笑着将贵客迎进门。应要求,将其安排在了三楼临街的一处厢房之内。
公主殿下道,“想不到大名顶顶的冷香,会亲自相迎,真令我等受宠若惊。”
大概是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洛清禾嘴上调笑,一双眼睛却是频繁扫过屋内陈设。
虽比不得宫中奢华,红烛掩映间,却也颇为雅致,不失为吟风弄月的佳地。
她心盘算着,何时带领楚夕过来见识一番。
泠杳听闻,并未着恼。
她只淡淡在子曦身上刮了一眼,又看了看默不作声的三王子,迅速转向公主。
泠杳堆笑道,“难得公主殿下记得我这诨号。您贵足踏贱地,合该小馆蓬荜生辉才是。”
青禾也笑道,“难得见你如此谦逊。传唤些吃食,把闲暇的姐姐也请……”
“咳咳……”
青禾面色略窘,“哦,我是说,让姐姐们好好休息。”
若不是苍荷及时阻止,洛青禾差点将心里话吐露出来。她后怕之余,仍不忘偷瞄子曦。
后者嘴角挂着淡淡微笑,一如既往地从容。至于洛宣,早已经被‘重色轻兄’的妹妹忽略。
泠杳何许人?闻弦歌而知雅意,淡然离去。
少顷,一串莺莺燕燕亲手端着美味佳肴,配上精巧的杯盏,送到屋里,便不愿离去。
泠杳以目视人,暗示众女小心侍奉。还不待她上前献殷勤,便被过河拆桥的洛青禾,不耐烦地打发了。
她只好恋恋不舍面去。却从洛青禾与子曦的座次,窗口开合之位置、角度,敏锐地察觉出,此一行人,亦是关注斜对面的翠衣巷……
翠衣巷,三楼上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林楚凡仍劝酒道,“冰巡察,你怎的不喝?可是在下面目可憎,扰了你的雅性……飞,飞,林飞!去请冰姑,邀些清丽可人的姑娘来……幸好今天没,带罗绮……”
林楚凡的舌头都有些大了,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装。
冰岚在对面慢饮小酌,听到末一句,无良地笑了,“三少莫要玩笑。天香罗绮可是世间少有的红颜,你又怎会看上这里的庸脂俗粉。拖延时间是无用的,还是将未尽之事办了吧。”
林楚凡大怒。
砰!
他掏出一沓金票拍于桌上,带出怀里不少物件儿,更是撞翻了自己的酒壶,洋洋洒洒铺满半个桌面。
林楚凡借酒逞凶,“你还敢提前事!说好的‘全家’,你怎留下一,一个人,还是那个动过刀剑的女子?若不是师叔帮你美言,你以为我会赴,赴约?少做梦了。”
冰岚张口欲言,忽闻脚步声渐近,遂止。
原是林飞领了四位好看的姑娘到来。
姑娘们颇费了些心思,衣裙选了不同颜色,发髻首饰也各有风情。
两个成熟些的,直勾勾盯着冰岚而去,左拥右抱,纠缠到了一处。
冰岚来者不拒,牵手喂食,很快入了佳境。
林楚凡目瞪口呆。
他的铺垫还未做完,结果因为姑娘们乱入,封住了话头。
他憋着一口浊气,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却已没了气机。
怪林飞?叫姑娘是他自己授意的;怨冰岚?对!都是这个狗屁巡察使……
气得他往后躺倒,栽入左边绿衫姑娘怀里,恼恨地吃着右边紫衣姑娘投喂的小菜。
看对面粉、紫、蓝三人纠缠,林楚凡怀着浓重的恶意,偷偷在桌面之下,将‘不经意’掉落的小瓷瓶打开,给新到的佳酿添料。
其间还不住扭头耸肩,这绿色的枕头,不如罗绮远矣!
二女许是在外厅就听说了这位林公子的‘传言’,对他的冷漠毫不介意,反生出些许怜恤与同情?
那目光扫得林楚凡更不自在。
冰岚突然出声,“三少言外之意,难道是想悔约?”
他将林楚凡吓一跳,险些失手摔了洒壶。
楚凡抬眼看去,那巡察使竟还是此间高手,一边二女纠缠不清,还不忘再续前言。
刚才他突然住口,还当是为了保密,竟是因为那些姑娘?
林楚凡扯着舌头道,“悔约是不可,棱悔约的,至少师叔那里就过不去。别看她被你抢了司职,嘶,私下里多有维护,多维护……”
他说着酒话,不着痕迹地将‘新酒’还于桌上。又重新掏出金票子,张牙舞爪乱比划,还不忘分给身侧二女打赏。
这令围绕冰岚的两位有些眼红。
巡察使见状,双手一推,三人暂离,“林三少豪阔!你二人也去沾润些个。”
四女闻声而动,自发两两交换了位置。倒是将林楚凡晃倒在地,只得到对方冰冷的嘲笑。
冰岚戏谑道,“想你也是红袖花魁的入幕之宾,怎还像个雏一样?”
不顾自以为了然的四女,林楚凡顺手打赏了粉、蓝两女,重新换了蓝色略大的枕头躺好。
他露出一脸不耐烦来,“快别提她!花魁宜,一旦变成妻子,就没那么好。整天唠叨,什么都想管。钱,钱我带来。那条尾巴,你们是不是也该料理?”
看着言语失准的林楚凡,冰岚暗暗摇头。
真不知师尊和无梦是怎么想的,选了这么个一无是处的跳梁小丑,他哪里配得上无梦?除非……
冰岚慢饮一口,“理应如此!只是那条小鱼颇为滑溜,背后似有高人指点……不说也罢。竟然连天香罗绮都不入三少的眼,不知我雪域长歌……”
“咳咳……”
借着喉咙呛酒的契机,林楚凡翻身咳嗽起来,无人得见的面上满是狐疑。
若那‘背后高人’真的存在,会否早在‘芳雪宴’对楚夕动剑之时,就已经开始布局?
那会儿似乎,他和天心尚未回城。也对,狩猎结果是当天统计的。
林楚凡又扯出恐惧之色,“别,别,别提无梦!那是家慈一辈的人物了。不怕你笑,我,我一路修灵,都是她打出来的……呃……”
冰岚搂着二女,左右开弓,听林楚凡之言,眼睛不觉眯了一瞬。
他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微微一笑,将身旁两女迷的不轻。
冰岚笑眯眯问道,“哦?依三少之言,似是不喜年长些的女子。可近来流传的‘凡心雅韵’又做何解呢?”
难怪连尾款都不急着讨要,原来他也动了神谕教的心思。
林楚凡左提壶,右捏杯,挣扎爬起,被二女搀扶着,向冰岚而去。
他嘴里仍振振有词:“还是你懂我!我答应过甜,天心,不往外说的。今天我看你头圆……”
与此同时,翠衣巷顶层。
久不见客的睛雨姑娘,竟在此接见一身形半隐黑暗中的人。
两人久久无言,终究还是黑影沉不住气,默默伸出一个短细竹筒。他正欲开口说话,不料那女子取过即走。无奈之下,他只好遁入黑夜。
红袖馆。
泠杳探得消息,正返回居室。
屋里两人位置不曾改变,一如她暂离之前。看到师姐期冀的目光,泠杳忽觉不忍,眉眼一挑,回以安慰。
泠杳回禀道,“长老,翠衣巷确有异常。如今前来的王室子弟,乃至神谕子曦,都在明里暗里盯着那处。再结合近日坊间传闻,以及适才师姐所言。恐有大事将至!为万全计,理应由慕长老亲临。然,赵前辈处,还,还需……”
慕紫容却是看破了她的心思,“哦?你二人何时学会姐妹情深的?不错,泠杳,成熟了。”
“全赖长老栽培!”
慕紫容略做思忖,“准你二人前去查探,却要约法三章。非必要不可入场;不可擅自与江湖同道结怨;此行,以泠杳为主。”
紫衣长老说罢,随意摆了摆手。
罗绮身上猛得一轻,险些摔倒。好在泠杳在旁,一把扶稳。二女对着床上的身影拜了拜,千恩万谢地去了。
之风别院。
无梦今日早早完成了静坐修行,换上一身漆黑如墨的衣裙。
她亲自对镜盘了发髻,戴好面纱,最后替换上内有翼剑的雪白腰带,出了藏书楼。
结果却在门口‘偶遇’了冰熊。
无梦细细探查了附近,并无他人,便问道,“怎是你一个在此?打坐之时略有所感,还以为是你在哄沐雨那丫头。”
冰熊缓缓吐出口寒气,伸出指甲,咔咔刻画:『楚凡前次唤灵有感,托我转达他的体悟。一为印证所学;二来聆听师叔教诲。』
无梦仔细瞧了,顿感有趣,站起身来,抱剑在怀。
她凝神思量半晌,终于想到了关窍,“既是请教,他为何不亲自前来?你也是,早不言晚不语,偏偏选了今日,此地,此刻。你不必再写,待我见了他,当面自有分说。”
冰熊闻言,从善如流散了字冰,却执拗地摇晃着大头。
无梦不由的皱起眉眼,本就没多大,这下更小了。
她深深看了冰熊一眼,脚踩台阶欲借力轻身面去。刚掠起数尺,忽闻一声巨吼。
“嗷……”
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的半月形光刃。
无梦当空回转身体,以连鞘墨剑绕掌心飞旋加以格挡。接连不断的叮叮声里,墨剑抵住大半,余者皆被她躲过。
无梦虽无恙,却也提纵之力耗尽,重落在地。只是可惜了此处院落,恐怕离重建不远矣。
此番动静着实非小,奈何这二位近日经常切磋对练,仆人皆习以为常。
更兼二者交手多次,彼此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分出胜负不易。如今冰熊有意阻挡,无梦若一味逃,战线恐怕要扯出别院去。
正因如此,无梦此刻出奇愤怒。
“林楚熊!”
『发这么大火干嘛?又不是没打过,打着玩呗!』
伴着怒吼的,还有一声嗡鸣。长歌剑,出鞘……
翠衣巷,三楼。
冰岚好奇心不小,“如此说来,林少与那天心,就只是患难之交?颇为投契的朋友?”
两男四女围坐一处,本就很是拥挤。
此刻,林楚凡借着酒醉之态,与冰岚勾肩搭背。四女相互暧昧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出‘果然如此’之意。
林楚凡醉眼朦胧,“不然,你,你以为呢?她那么漂亮,实力还,还贼强!没点缘故,咋能对我青眼有加……唉?你这酒,和我的不太一样,喝了身上还暖洋洋的……你,你也尝尝我的!咱们尽了此杯,我给你讲,讲你最想听,却没好意思问的……”
冰岚此时或因酒气上涌,也是满脸绯红,眼神却清明。他端着盈满的酒杯,细细感应了肩头的手臂,确无气感。
冰岚沉吟着,仍是好奇,“林少醉言,在下并无羞于开口之问题。你们既无风月之事,为何那罗绮要公开论你与天心的短长?”
林楚凡看着冰岚的小动作,心里略微紧张,却仍勉力营造醉态。
此刻,他将自己想做喝撑的熊宝——一个出人意料的酒蒙子!
林楚凡拔高了声调,“女人嘛,她们吵架,从来都是自己有理,还不是想,说什么都行。嗝……有无,无梦的关系,你不用和我装相。不就是神谕重宝么?你喝,喝了小酒,兄弟就偷,偷说与你听,嘿嘿……”
只见冰岚眼中精光连闪,盯得林楚凡好一阵不自在。
就在他以为自己被冰岚识破,准备临危逆血解毒之时,那巡察使竟然举杯,一饮而尽。
林楚凡大喜,“好!冰哥豪,豪爽!来,一枝独秀,不若双喜临门,再来一杯……”
有些事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比如饮酒!
冰岚一旦放下戒心,饮下首杯,美酒便接连不断入口。
林楚凡钓鱼放线一样,每次泄露一点点消息,引着冰岚进了不少‘佳酿’,却是迟迟说不到要紧之处……
一层之隔的二楼,正是冰、林二人脚下。
装点雅致的屋内,一女子满面严肃地拆解了竹筒。
她先取出内里的纸条,仔细读了数遍之后,立即付之一炬。
随后,她更是起身从怀中取出各种随身物品,零乱扔了满桌。
最后,她行至角落,很‘小心’地撞翻一盏烛火。眼看着床幔渐渐起了烟雾,女子终于松了口气,转身向门口走去。
平日里众人争相抢入,略显松散的房门,今夜仿佛被施展了什么魔法,任凭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拉开。
她慌了!
女子看着门上自己膨胀的影子,想起纸条上的内容。
她踉跄退了两步,突然发起狠,用出两招‘裙里腿’,门板吱呀有声,却反将她弹倒在地。
来不及揉搓身体的疼痛,女子深吸几口烟气,转而爬向窗子……
依然是打不开!
她短暂的恐惧过后,终于想起灭火自救。
幸而,她傍晚沐浴的香汤仍在。女子随意扯上一块布,去浴桶里吸足了自己的洗澡水,又跑到床边挤拧……
烟熏黑了面容,火燎焦了青丝,水保全了床笫。
女子劫后余生,端坐在床。
她看着被破布裹挟而来,又经水深火热终成尘泥的花碎,露出玩味的笑容,仿若洞悉了前因后果。
她有心梳洗打理一番自身,却实在有些乏力。
正犹豫间,窗外忽然大亮,映得屋内影影绰绰。
她也顾不上乏累,急忙扑上前去,却从窗棂的缝隙间看到不少亮晶晶的汁液。
女子伸出颤抖的手,略微沾了丁点,捻搓慢嗅,又放到舌尖轻舔——这味道她熟,是菜油。
面对迎面而来的炙热,她再也没有先前的勇气,她只想逃。
女子返身来到门前,也是同款菜油的味道。
她终于不再沉凝,开始方寸大乱,拾起身旁什么物件,都用力向门上砸去,还不忘放声呼喊求救……
红袖馆。
公主殿下不吝赞叹,“哇!那边是不是已经开始啦?好光亮呀!”
伴着洛青禾雀跃地欢呼,屋内众人齐目望去,果真亮,火光冲天!
对坐品茗的两男子不以为意,还随声附和,看得那宫女微微皱眉。
苍荷轻轻捅了下公主的肩头,“殿下,您不觉得眼熟么?”
洛青禾不以为意,“哦?什么眼熟?”
宫女只好提醒道,“上次,在别院,您和夕姑娘……”
公主怒,“你胡说!我和楚夕很好的,才没有吵架呢!”
洛青禾边嘴硬,边偷瞄子曦。
后者举荼示意,公主脸色微红,不敢再看。
却听那宫女还在唠叨,“并非吵架,是后来,后来……”
哐的一下!
桌子险些被洛青禾砸翻。她恍然大悟,这根本不是什么烟花、烟火,完全是走水!
青禾大急,“三哥,不好啦!咱们快去救火!”
洛宣不知何时取出了笔墨,正临窗挥毫。
他闻声也不回头,只淡淡说了句:“你也是一国公主,行事要稳重,不可失了王室威仪。临街走水,自有城防营与府衙共理。”
青禾不解,“可是,府衙不是被父王弄没了么?”
洛宣皱眉道,“慎言!父王高瞻远瞩,改建御灵司乃是利国利民的创举。”
“二位殿下稍安勿躁,御灵司已经入场了。”
子曦把玩着白瓷茶杯,眼望着楼下街道,缓缓出声劝阻了那一对儿兄妹的争吵。
三人闻言,顺着他银色面具的朝向看过去。
果然,有一队全副武装的衙役匆匆入场,将翠衣巷周边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青禾公主嘀嘀咕咕,“这雷引何时也变得勤勉起来?难道本宫之前错怪了他?”
她身后的宫女听了,暗暗摇头。
这公主殿下,真是‘色令智昏’,适才刚刚起火,御灵司就高调入场,显然是有备而来。
一遇到这子曦,公主的脑子就不那么明朗,看来林楚凡所虑不无道理。
暂且搁置宫女的心思不表。
翠衣巷侧面的街巷,青、粉二色衣裙掩映之下,立着两位姿容俊美的女子,正是争执不休的天香双姝。
泠杳劝道,“师姐!你莫要冲动,记住那约法三章!若是惹恼了慕长老,我们姐妹可有的受了。师姐夫那人看似愚笨,实则却颇有心机。既然你如此笃定,他故意为之,想必他也有计较。与其你贸然冲上去,不小心坏了事,不若在此静候,以观后效。不若,你与小妹说说,那‘洗心劫’是何物?还有,还有,你缘何如此笃定,他敢行此大事的?”
只见粉衣女子手脚并用,从前方紧紧捆住了青衣女子。后者苦于灵力未复,没得奈何。
罗绮急得眼圈泛红,恼恨跺脚,“泠杳!你松开。我答应你,不冲过去就是了。想听故事,还不快给我松绑。这样拉扯,成何体统?”
泠杳却不轻信,“咯咯……我也知道这样挤着不好受,奈何,你头发里藏着凶器,小妹只好敬而远之。师姐,你身上好香啊!最近用了什么奇异的水粉么?”
罗绮面纱之下俏脸泛红,一时也拿这个师妹无法,便也只能认命。
她扭过头,拿出一双未曾被限制的眼睛,紧紧盯着起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