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攻守论剑
“避其锋芒，以静待动，此招不攻自破！”
易先生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谁人相信这名满天下的一招“攻而无为”，破解之法竟如此这般简单？
易先生无视众人猜疑不解的目光，继续说道：
“大道至简至易！正所谓：动静有常，阴阳有度，此消彼长，盛极必衰。此自然之道也。对应当年天下无人敢撄其锋的一式‘攻而无为’，乌巴托上师仅是撤后二步而已，赤松道长便已收剑而回。皆因两位俱是修为达至宗师级数的武学巨匠，怎会不明其中道理。”
“进退只是动静转换之象，根本无关胜败归属之分，所谓退让有碍颜面之说，实为凡人俗心自扰罢了。”
慧空大师慈颜喜色，抚掌赞叹道：“易居士所说‘以静待动,不攻自破’之言，不但契合‘破空用空’的精妙，而且深得道家万法自然之宗旨，尤其一句‘凡人俗心自扰’说得更是恰到好处，妙哉！”
“贫僧记得当年怀雪师兄曾讲述过那一战的武论要义，大体与居士所言并无不同。由此可见，居士对昔年二大宗师之战着实苦心探究过一番。嗯，贫僧现在很想知道，居士对那第二式‘守而用空’又作何解呢？”
原本尚有怀疑的席间众人，在闻知圣僧怀雪大师也作此说之后，人人显露出心悦诚服的表情。
阴炫，轩云卓以及萧晓风三人更是闻言一震，前二者是明白己身过于执着一念，甚至也有类似颜面问题的心病，自知犯了剑道大忌而感到惭愧，后者则是因有所明悟而大生喜悦之心。
阴炫心知已先输一阵，但自持身份岂甘示弱，暗运邪功心法，旋又回复寒意盈盛的眼神，面无表情冷然一笑，道：“照这么说，在下方才已经破解先生那一招了，如此请先生示以第二式吧！”
易先生神情平静不以为许，将掌中鞘剑一收，驻剑于地，说道：
“第二式——赤松道长云：以心御剑，感气之虚实辨势之强弱，觉极向之异同分动静之阴阳，始能有灵，灵性归附玄牝之门，致静入玄，蕴玄化空，奕空于守，令敌攻则不知其所攻，故称之为‘守而用空’。”
言语间，易先生皱眉又自一叹，道，“此一式‘守而用空’的诀要关键处，有关于‘玄牝之门’的说法，出自道家宗门巨著《道德经》之中，原文为‘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论及实修究竟所指何意，自古以来道宗门人便颇多争议，无从考证。”
“抛开这些暂且不谈，窃以为，此式讲究的是‘寓灵于空’四字。易某自知修为浅薄，若纯凭招法的施展，恐怕很难传达此式剑意静空灵妙的境地，虽然难免画虎类犬之嫌，但也唯有尽力而为了。”
说到此处，易先生挺胸阔步双足开立，双手共持于鞘剑柄端，直臂举剑，置于丹田之前，剑身半倾与肩等高，斜指阴炫所立之处，目光淡淡掠过鞘尖，望向阴炫，道：“阴兄，今次是你攻我守，请！”
阴炫冷眼观望对手岸然伟立的持剑英姿，以及他此刻守望鞘尖一点，看似空泛无神的目光，蛊惑心神定力的邪功异法，早已悄然无息应运而发，然而巡视半响，对手心神竟仿若空无一物，甫一触及便透析而过毫无所获，阴炫隐约感觉对手似是极为熟悉此等邪门密法，故早有防范全然不惧。
阴炫见邪法施为无效，仅剩硬战一途，眼中精芒立现，肘挺臂伸，掌劲催发，鞘剑笔直朝前，遥对五尺开外的易先生，凝神注视，决不放过对手任何细微的一举一动。
以招搏招，不似寻常正规剑斗，讲究的是意势气劲等各方实力的无间配合，而是注重以招破式、以快打慢、以巧挫拙，凭的是各人在剑道磨砺中纯粹的剑技修行经验。
阴炫显然看不出易先生此时持剑而守的姿势，与玄奥至深使敌不知其所攻的那一式“守而用空”究竟有何相通之处，因为他已洞悉出，至少三处明显的破绽所在——
对手双足开立，间距过长不益于步法；两手持剑灵活度大减，利攻不利守；鞘剑半倾离身尺余，宜近搏不宜远防。对手用意仿佛与防守一道完全背道而驰，大有与己贴身一战之意。
出于一探虚实的机心，阴炫掌中鞘剑骤然而动，划空虚晃出梅花形，点刺进击，脚下则不露痕迹挪步趋前，顺势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至双剑足以交替互击的三尺范围之内。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易先生身形犹如鬼魅，略微倾斜移动了一处方位，移形换影后的位置，佐以猫身蹂进，虚步实踏的持剑姿势，堪堪切入阴炫鞘剑击出后，斜偏鞘剑三分二，距离身际二尺半之处的空当。
变生肘腋，阴炫顿生感应，立时惊得冷汗沁背。
“寒魄真气”应急而发，阴炫乘鞘剑挥卷出寒流驱敌之际，全身而退，回复进击前的姿势，骇然望定对手，竟仿若从未动过一般，再度审视其人持剑而守的身形，心中蓦然忆起些什么。
阴炫心计萌生，拿定主意，疾步趋前，鞘剑破空，在迂回诡秘的步法配合下，仅靠腕劲掌力施展的三式剑招，精辟独到地充分体现出“快、准、狠”三字要诀，毫不修饰地直取易先生左、中、右三侧要害。
一招三式，力度不同，目标各异，流畅自如的衔接角度、方位以及看似漫无边际的闪挪掠空等动作，完全针对易先生魅影穿梭的身形有的放矢，尤其佐以虚实相间，恰到好处的鞘剑劈击，让人生出占尽先机的强大威慑力。
易先生自知对方看破己身步法中暗藏的蹊跷，先机已失，但静水不波的心神丝毫不为所动，传承来自邪门六道的“紫魅潜踪”身法，在他不紧不慢的催发之下，从容自若地游离于对方动静快慢的节奏转换之间。
他总能在对方鞘剑千均一击前的瞬间，一闪而过。
而且，每趟踏足之地，偏又正是阴炫全力一击后，剑式新旧气力交替的死角所在，掌中鞘剑始终处于守势，虽未有任何动作，但近在咫尺的鞘尖，暗合奇正相生的胁迫规律，或沉、或微、或倾、或敛……作不规则的颤动，已将阴炫惊得不等剑式用老，便身不由己地退回原地。
阴炫回剑收势，心下明朗，因方才三剑，已完全证实自身的某些猜测，故而并未因败退而显出丝毫忿恨不满的情绪，不慌不忙挂剑束于腰际，略整衣衫，神情轻松洒然一笑，道：“先生以鬼神莫测的身法，致使对手攻而不知其所攻，虽然与赤松道长‘守而用空’的剑中本意并无相通之处，但却独具异曲同工之妙，佩服！佩服！在下甘拜下风，至于方才言语中屡有冒犯之处，还望先生海涵！今次暂且别过，他日若有机会，再向先生讨教一二了！”
阴炫接着朝慧空大师拱手躬身，道，“嗔言妄语叨扰大师，实在罪过，异日有缘定然当面请罪，并聆听大师开示，但今日因身系要事不便久留，所以就此先行告辞了！”
转身临行之际，阴炫仿似想到什么，又再回首，眼中异芒闪现，对易先生拱手说道：“对了，还要拜托先生，替在下向‘圣母’她老人家请个安，就说今年寿诞，阴小子必然准时奉上重礼以贺！”
阴炫分外客气说完临别之言，并不理会处境尴尬的南席鲲鹏帮众，手扶佩剑傲态悠然，踱出“五伦书阁”，径直去了。
不待阴炫步出书阁正厅，席间的江湖人士便被隐有深意的话掀起一阵杂议纷然，尽管阴炫的剑技明显略输一筹，但中途退席此举仍难脱有心逊让之嫌，再则他前后判若二人的言谈语气，更让众人疑惑不解，直至阴炫说出一番拜托说词之后，众人始有一种原来如此的震惊。
“圣母”姬后是邪门“水净宗”宗主，与“邪帝”萧莫寒并驾统御“金蝉宗”、“无为教”、“龙华会”、“阴识宗”、“还源道”等邪门六道，一身出神入化的武道修为以及威名声望丝毫不逊于正道“宗门三圣”，乃是江湖中无人不知谁人不晓的邪道宗师级的人物。
如果依照阴炫话中之意，易先生该与“圣母”姬后的渊源极深，也就是说，易先生的真实身份可能是较之“邪门九大上品高手”之一的“素手”阴炫亦不遑多让的邪道人物。
萧晓风也讶异阴炫的突然离去，但他并无江湖阅历，哪里知道众人在胡思瞎猜些什么，只是惋惜没能听易先生继续讲解剑论，空自浪费了如此难得的机遇。他心念一转，又自沉迷于“守而用空”的诀要之中，暗自思虑着，如果凭借体内灵觉的辅助，达至“感气之虚实辨势之强弱，觉极向之异同分动静之阴阳”的程度或许并不困难，而其后几句似乎与己身灵觉修持有关联的诀要，因实在过于深奥，迫使他只能暂时强记于心，不得不放弃深究下去的渴望。
轩云卓曾听父亲感慨过易先生的生平，所以并不惊疑阴炫的前后变化。不过，他已经彻底被易先生深不可测的剑道修为所震撼，信心开始动摇，担心父亲曾许诺他的十招之约。旋即，他又心神一震，明白若以现时的心态，去迎接即将到来的一战，定然必输无疑，唯有舍身入剑，臻入己身尚未修达的“心剑合一”之境，或许还有一搏之力。
持剑卓立厅间的易先生有苦自知。
他在纵横邪道的上品高手面前，施展传承来自邪门“水净宗”的“紫魅潜踪”身法，实已无异于自掀家底，尽管骇退了阴炫，但也因此被对手点穿他隐匿十余年的身份渊源。
易先生环顾四下犹疑的注视目光，心中涌起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那是十五年前，他因为她而遭受师门质疑的往事。
仰面直视自阁楼顶部天窗洒落的阳光，微微闭上双眼，或许唯有刺目的光线才能掩饰，此刻他忧郁的眼眸深处曾经铭心刻骨的感伤。
相比她为了他所承受的一切，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易先生叹了一口气，清逸俊朗的面容渐回复心无挂碍的淡漠，行至西席“芜湖帮”，捧剑送还在座的纪芳云，低沉嗓音道：“谢了！”
纪芳云盈然起身接剑，秀眸甫一触及易先生眼中游离的忧伤，芳心一震，原本预备的一番说词，竟欲言又止，再也说不出半句来：“先生……”
慧空大师慈眉微蹙，眼神满是感慨万千的慈悲，轻诵佛号返回东首主席位上，庄严凝重的话语随即响彻整个“五伦书阁”。
厅内喧哗立止，众穆肃然。
“列席诸君，众所周知，我‘大藏禅院’每过数年，便会举行一次广结善缘的论道禅会，因缘际会，因势利导，予以尘世众生彻悟天道玄机的方便法门，更为德才兼备之士，开放我院历十代主持方丈批录收藏的典籍藏书！芸芸苍生，佛度有缘，今次禅会选定的有缘之人，自然便是方才大家一齐见证，通晓儒道释三家学识、剑道武技精深广博、现时授教于“九华书院”的易居士！”
此言一出，诸席列座的江湖人士纷纷将嫉妒的目光投向易先生，众人知道每隔数年方有一次，可以获邀客住“大藏禅院”遍阅武经典籍的机会已与己无缘，皆因错失可遇不可求的良机而暗自失望。
同时，好事之人再度议论纷然，皆因此时易先生已然成了邪门中人，似是颇为不满慧空大师选择过于草率。尽管众人均觉不妥，却碍于身份无人敢肆意直言。西南主客位上的头面人物默不作声，南席“鲲鹏帮”帮主“鬼影子”吴冲正因阴炫身份曝露导致处境难堪，再则与邪门六道有所来往，对于连阴炫都不欲开罪的人物，他又怎敢自讨没趣。
西席“芜湖帮”为了迁就方才借剑之谊，不愿当众显出自相矛盾的拙劣行径，而且当家的“俏罗刹”纪芳云更以极为欣赏的眼神注视易先生，眉目间根本没有丝毫为难他的意向。
“诸位不必听信邪门外道之人的片面离间，便对易先生有所误会。相信与先生有过数面之缘的慧空大师应该可以证明，易先生的师门与名满天下的怀雪圣僧知交甚厚，由此足以证实易先生的品行和出身，与邪门魔道并无任何牵连，只是因为先生生性淡泊，不欲混迹于江湖受累于名利，故而剑技武学虽然傲视江湖，却如今仍是藉藉无名之人。”
随着一段嗓音清脆、声调激昂又颇具说服力的言辞，从阁楼的梯口处，走出一位身着学服，英姿飒然的俊秀少年，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彬彬有礼地行至众席之侧，征询且认真的目光望定慧空大师。
易先生与关老夫子见到此子俱是一愣，前者柔和眼光中混合一丝欣慰又略带责备的复杂神情。后者则因眼力太差看不真切，在忿然不满中思忖着，这少年究竟是哪个别院的学子，竟敢违抗他的禁令，私自下楼搅乱禅会气氛。
萧晓风却是认识这少年，此人正是“九华书院”二大别院之一“九思别院”中，一位小有名气叫做琴文贤的才子。
或许因为以往此人经常在一些诗学词会上大出风头的缘故，萧晓风对他的印象颇深，所以一眼辨出是他。晓风听他言语中似是对易先生极为熟识，一时脑中多出某些猜测。
轩云卓忆起父亲关于易先生的交待，敏锐如剑的眼神居高临下的审视，于片刻间已捕捉到少年一举一动的蛛丝马迹，顿时疑窦立解，哑然失笑。
慧空大师佛号低诵，道：“这位小施主所言不假，十年前贫僧与易居士的确有过数面之缘，可以证明易居士乃武林正统名门之后，不论出身或是品行，都与邪门众道没有丝毫瓜葛！”
顿住话音，慧空大师见众席均显出诚服神色，不再窃议私谈，才自袖袍中取出一面晶莹剔透，约三寸见方的青玉牌，转身对易先生道，“此乃我院贵宾客人的持牌，请居士暂且收下，待到稍有闲暇时，便可至九华东麓苍墨崖，凭此牌入住我院，贫僧与禅院逾百僧众，随时恭候居士到来！”
“易某谢过大师抬爱！”
在阁楼学子们一片喝彩声与众多江湖人士的嫉妒目光中，易先生近前几步，双手恭敬接过玉牌，触手温凉舒爽，知是上品暖玉制成，又留意到玉牌之上仅摹刻了四个笔画繁杂的奇形小字，为研修佛经曾经远赴域外的他，一眼已瞧出乃“藏通别圆”四字梵文。
易先生贴身收好玉牌，不忘以严厉责备的目光瞥了琴文贤一眼，琴文贤先是故作委屈低下头，待易先生目光中回复怜爱不忍的神色，才趁众人注目慧空大师之际，调皮地朝易先生做个可爱的鬼脸，快步闪入阁楼梯角。
易先生望着琴文贤隐去的背影，忍不住微叹摇头，唇角逸出一丝笑意。
萧晓风注视这一幕，心中倍感敬慕，却又充满疑问地想到，在以禅武之道名满天下、更曾是圣僧怀雪大师亲自主持的“大藏禅院”中，批录收藏的是一些什么样的典籍？
传说中的武技秘籍，是否当真蕴藏着天人之道的玄奥？
那些启人禅智剖析心道的典籍，与世俗经论究竟有何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