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被遗弃的仙(十)
冼知初桃花眼微眯,他从地上起身,掸了掸灰尘,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寺庙供奉之仙。
鲤鱼仙乍来此处,有些迷茫。她头很痛,长发散于背后,独目幽蓝,略带迷惑,就连记忆也是浑浑噩噩的。
周遭一切甚是熟悉,她好像来过这个地方。
供桌,蒲团,香灰……她仿佛看到了那些村民在布置这些时恭敬又虔诚的模样,他们摆弄着这些,模样甚是认真。
“有了鲤鱼庙,鲤鱼仙就有家了。”
家……这是她的家?鲤鱼仙嚼着这个字,如孩童般茫然无措,她不记得自己何时有这个家。
下一秒,画面变了,似蜻蜓点水般掠过,荡开一圈圈涟漪。
有数多信徒上香,他们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模样真挚恭敬。
“鲤鱼仙保佑,愿我丈夫自战场平安归来。”
“求鲤鱼仙显灵,治好我阿娘的病。”
“愿鲤鱼仙保佑我家今年收成,我想多卖些钱给儿子娶媳妇。”
……
这些看似简单的愿望是他们此刻最为期盼的,他们皆为旁人所求,鲜少有盼自己好的。
鲤鱼仙仿佛被打动了,她看着庙内人影络绎不绝,心下没理由觉得安定。
一半脸迷茫安然,连带着另一半爬满伤痕的脸也变得温柔许多。
她听到这些愿望,不自禁想用自身气运去帮助他们,可她突然发现自身气运已尽,有的只是浑身魔气,多做亦是徒劳。
为什么,她不是他们敬仰的鲤鱼仙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为何会生了魔气?
她怎么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了!
她思绪混乱,呼吸急促,情绪渐渐不稳。
独眸中的幽蓝色渐渐被赤红替代,她无助地抓起头发,试图想起真正原因。
下一秒,画面又变了,有小童哭嚷着和家里人告状:“我的风筝被吹断了,一定是鲤鱼仙干的!她怎么那么讨厌啊!”
妇人骤惊,忙捂住他的嘴:“你这孩儿,怎么说话呢?人家是仙,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鲤鱼仙望着面前逐渐熟悉的身影,怔怔道:“我没有,不是我做的,我没有做过。”
她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个破旧的风筝,残缺一角却也保存的甚好。
她走到那个小孩面前,试图将风筝递给他:“你看,我给风筝找回来了。风筝没有丢,不是我做的。”
此时,另一人走到了她的面前:“有人看到鲤鱼仙偷了他们家的鸡蛋。”
“她想要什么我们不是双手奉上?行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做甚!”
“不是我,我没有,真的不是我偷的!”鲤鱼仙想要解释,可她发现这些人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他们唾弃着,厌恶着,神色鄙夷,却又忌惮着不敢多说。
又有一老农无奈上前,沉沉叹了口气:“我家圈里的牛羊全被咬死了,是鲤鱼仙放的蛇。”
“本来还等着卖出去供儿上学,现下什么都没了……她到底要做些什么!”老农目眦欲裂,怒急握拳砸墙,眼角挤出了滴泪。
“身为仙,仅知道欺负我们这些普通人。”
“鲤鱼仙早已不是当初的鲤鱼仙了,我们不该纵容她!”
鲤鱼仙听着众多熟悉的话语朝自己心窝处扎来,她不住地颤抖,到最后竟成了嘶吼,带着几分无助的哽咽。
“不是我杀的!”
“我没有做这些,我没有!”
“根本不是我做的!”
“你们都不信我!”
下一秒,她看到暴雨轰然降至,电蛇雷鸣,冲走了一波又一波无助的村民。
他们在洪涝中无助地翻腾,似孤舟,嘶喊着求救,声音也逐渐小了,又似片片落叶,最终被无情扑灭。
她看到一条如红鲤鱼般的少女在洪涝中奔波游走,发丝贴着她的面颊,在洪涝口中救下一个又一个村民。
少女脚底被碎石磨破,大腿被树枝划裂,血染红一片。她却咬了咬牙,面容坚毅,不知痛般继续救人。
鲤鱼仙看着那张脸,僵硬地抬手摸向另一半坑洼甚多的脸颊,忽然察觉到这才是自己原本的模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才变成如今这幅样貌?
她头痛欲裂,想不起来了。
得喘息之际,她以为自己能静下心来回忆一切,却突然看到原本和善的村民变了张面孔。
数不尽的人聚集在庙门前,他们面色扭曲,如地狱攀来索命的恶鬼,正手拿火把点着庙里的易燃之物。
更有甚者,拿着锄镐上前,几下便将神女像的脸砸得面目全非。
“修仙成这副德行了,就该自戕!”
“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竟还有脸活在世上,我要是你,早就收拾东西滚蛋了!”
“休怪我们替天行道!快,烧了她,别让她逃跑了!”
少女垂耸着头,一句话都没有反驳。长发遮住她的侧颜,无人能看到她此刻究竟多么绝望。
她定定地站在那里,不躲也不逃,任由火舌燃身,毁了她的半幅面容。
鲤鱼仙瞳孔一缩,心底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她上前抱住那个无助的少女,泣不成声。
“走啊,你快走!”
“你是仙人,不怕他们,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随着少女被大火吞噬,现实也渐渐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鲤鱼仙抹着右眼流下的眼泪,忽然想起了全部。她佝偻着的身子慢慢起身,再复往日不可一世的模样,手中风筝轰然化作齑粉。
眸底幽蓝的光芒似火焰般跳动,她鼓起毕生勇气回眸,与身后的无脸女神像对望着。
神像下半身染了层焦灰,看上去时间已久。再朝上看去,五官辨不出模样。
也正是这些残缺将曾见证过的事情一件件朝她脑海中灌输,整个过程犹如剥茧抽丝。
她心底最后一根弦猛然断裂。
洛月遥四人面面相觑,瞧着状如疯癫的鲤鱼仙冲空气又哭又闹,瞬间明白了曾经的过往将她伤得有多么深。
神经错乱下,她依然嘶吼着自己没有做过那些,还拿出一个泛黄的风筝试图证明自己的无辜。
亦不知何时,庙口聚集了不少村民。他们循声而来,围作一团,看到鲤鱼仙如今的模样登时吓了一跳。
这身着红衣,半脸尽毁的妖物,是他们印象里的小姑娘吗?
再看她嘶吼着,拿出风筝试图辩解的模样,在场所有人缄默不言。
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推波助澜的那些人。
他们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她,从来没有相信她,甚至觉得那些善事是她理所应当该做的,简直是农夫与蛇,可恨至极。
望着无脸女神像,鲤鱼仙垂下眼眸,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被世人抛弃的神明,要如何才能做到不憎恨这个世界?
自那场大火后,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这里是她开始的地方,也是最终堕魔的地方。
很干净,跟想象中的破败迥然不同。
为什么?是有人在打扫这里吗?
不,他们怕她怕的要命。
她为自己突然升起的念头感到可笑。
“既然来到了这里,那便将一切恩怨都斩于此处吧。”鲤鱼仙没了阵法禁锢,灵力再度上涨。她胸口处有血汩汩而出,她却丝毫没有感受到。
“当年,有一只蛟妖入了村,他欲夺我气运,引我入魔,干尽了坏事,栽赃到我头上。”
“起初我未有所发觉,直到后来村里生了涝灾,我才知晓是这蛟妖作祟。”
“我与蛟妖大战数日,怜其为弱小生灵便饶了他一命。”
“后来涝灾终止,我却成了村民口中的恶魔。”
“你们说,这到底怨谁?”
洛思娴不假思索:“蛟妖。”
察觉到鲤鱼仙情绪有些不稳定,她忙补充道:“当然,村里人并非无辜。”
裴云拧眉,语气不如之前那般冷淡,“所以,你的气运被蛟夺走了?”
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冼知初猛然抬眸。他桃花眼似流转着淡金色的光泽,又摸了摸颈间的鳞片项链,若有所思。
鲤鱼仙瞥了裴云一眼,漫不经心道:“既已堕魔,要气运有何用?”
洛月遥用所剩无几的灵力替幺童布了个保护结界,又无奈起身,道:“蛟妖诱你入歧途,你被他骗了。”
“那又如何!该死的是那帮贱民!”鲤鱼仙情绪骤然不稳,她单目泛红,血丝弥漫,“是他们怨我逐我,放火烧了我的庙!”
注意到庙外围观的村民,她指着他们放肆地大笑,“你们看啊,他们看我的目光就像怪物。”
“即便他们如今知错,也不过是畏惧我,他们根本不知自己究竟何错之有!”
错误已犯,如何弥补才能圆场?
众人想不出来,事情已过了那么多年,他们听命奉童子供她,怕她也憎恶她。
如今得知真相又奈如何?谁都回不得头。
就像女子那半张狰狞可怖的脸庞,无论如何都恢复不过来了。
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天边阴云滚滚,耀眼金束再次被拽入黑暗。庙外狂风大作,刹那间电闪雷鸣,豆大雨点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裴云心生警惕,得见鲤鱼仙异样,忙朝外怒吼道:“快走,离开这里!”
鲤鱼仙随时有可能暴走,现下已没了阵法相护,连他都拿不定有几分全身而退的可能!
村民大惊失色,闻声落荒而逃。庙门口原本人挤人,眨眼间竟空无一人。
鲤鱼仙没有出手,她淡漠地望着村民走远,眸底只有讥讽,不见失望。
“你们看,他们还是怕我,将我当做怪物。”
这是她给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她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
果不其然,没有一人留下来,没有一人肯相信她。
她轻轻阖眸,聚灵力于掌心。身后长发无风自动,又垂落至肩前,遮住了她完好无损的半张脸。
自己这颗真心在当初早已被他们践踏的不成模样,她感受不到痛。
她只有恨,食童亦不能弥补那些伤痛。
现下她反应过来,一心要毁了这里的一切,毁了这个将她弃如敝履的鲤鱼村!
一切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