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阿兄……我好累
无数回忆翻滚而来。
盛夏烈日下嘶叫的战马,挑破凛冬第一缕晨阳的银枪,春翠竹、秋红枫……都和少年的身影渐渐融合。
他弯着眉眼,爽朗又无赖的笑着,好似下一刻就要喊出“阿鸢”这两个字来。
他说阿鸢,我这般俊朗的儿郎,在边城你都找不到第二个,画什子鸟兽,画我多好?
他说阿鸢,先生嫌你画技,我不嫌弃你,你拿我练手也行。
他还说阿鸢,待你能将我画好看了,给我画一幅将/军出征图怎么样?要顶天立地、威风凛凛的那种。
可后来,她到底没有画出一张完整的对方来。
她懈怠、懒散甚至不以为然,总以为来日方长。谁料世事无常,这张绘至一半的帛画,竟成了这世间她唯一的念想。
……
谭帜带着人过来时,就见乔鸢飞捂脸坐在木箱前。
她背对着众人,看不清脸上情绪,只能瞧见双肩在轻轻颤抖。
似有感应,谭帜心中莫名涌出几分难过,他没敢上前,只轻声开口:“表妹?”
乔鸢飞没有吭声。
谭帜静立了片刻,才敢上前去从侧边看她。
乔鸢飞低着头,腮边却有湿意。
竟是哭了!
谭帜有些茫然,随即心头发闷,再看这一片狼藉的屋子时,言语中不由得带了恼意:“王氏欺人太甚,今日之事,我一定要给你讨个公道!”
说罢他便要转身离去,乔鸢飞却抬起了头:“表哥。”
这暗哑的声音瞬间叫谭帜回头,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了乔鸢飞脸上泪痕。
谭帜从未见过乔鸢飞哭得这般厉害。
双眼红肿着,连鼻头都有些发红,整个人脆弱又苍白,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
谭帜记得,当年自己和谭芸那般欺负她,她都倔强的不肯掉一滴泪。直至提到从未见过面的大姨,她才悄悄红了眼。
可如今……
酸涩涌上心头,谭帜虽不知乔鸢飞因为什么,可也跟着难过起来。
“阿鸢。”谭帜重新走到乔鸢飞身旁,蹲下去,小心翼翼的哄她,“你别难过,爹娘和芸儿今日虽然不在府中,可我会护着你的。有我在,谁也不能赶走你。”
乔鸢飞望着他摇摇头,情绪逐渐平静下来:“我本就打算走了,今日既然王氏来赶人,那我也不再赖着了。”
谭帜却着急起来:“可这天都黑了,你要如何搬?再者,外面的宅子就你和冬叶两人,多不安全,叫我们如何放得下心?”
乔鸢飞双手抱住膝盖,轻声道:“就算今夜留下,那明夜呢?她们今天敢当我的面搬空我的屋子,明日我不在,她们就能把我的东西全部扔出去。表哥,既是客人便要自觉,哪有赖在别人家不走的道理?”
谭帜不知如何反驳,只能表示:“明日我不出门,就在这里盯着,看谁敢把你的东西扔出去?”
乔鸢飞摇摇头,反而笑了:“难道老太太前来,你也要拦着不成?”
谭帜眉头紧紧拧着:“祖母最好脸面,她做不出来这种事。”
“她做不出来,她下面的人呢?”
“一群奴才,还敢在我头上动土不成?”
乔鸢飞看着谭帜,突然长叹口气,她垂下眸子,声音极轻的开口:“若再不走,我唯一珍爱的东西便要护不住了。阿兄……我好累,我真的不想再待下去了。”
这一句话,险些叫谭帜掉下泪来。
他想起和乔鸢飞初见,那时才将将十五岁的小丫头,消瘦的过分。明明是个姑娘,却灰头土脸,身上处处都是伤。
她来宣州见到他们后,第一句话不是哭诉,反而是报丧。
谭帜至今还记着,她身子不稳的走进门来,“扑通”一声跪下,对母亲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睁着木然的眼睛,用涩哑的声音说:“姨母,我是阿鸢,阿爹阿娘战死在边城了。”
她没有哭,仿佛是眼泪流干了,双眼里只剩下空洞。
那时谭帜还很叛逆,不知心疼和可怜是什么。可如今每每一想起这个场景,都仿佛有把刀在缓缓凌迟他的心。
他大姨的女儿,他的表妹,才刚刚十五的姑娘,从此再没有爹娘了。
她死里逃生,辗转数地,才能这样一身血泊的来到他们身边……
谭帜从回忆里抽身,他看着乔鸢飞,盯着对方眼角还很清晰的泪痕。
他不知道乔鸢飞在因为什么哭,可他也不打算问了。
是啊,这谭家有什么好住的呢?
来到谭府的每一日,阿鸢都过得如履薄冰。她为了不叫母亲为难,主动拿出银钱讨好谭府的人。谭家姑娘都不晨昏定省,唯独她隔三差五去问候老太太。
除此之外,她也规规矩矩待在自己小院内,安安静静的从不去打扰任何人。
可就这样当隐形人,也换不来片刻的安宁。
她的委曲求全换来了谭晖的觊觎,王氏的羞辱,大伯的轻贱,以及祖母的算计。
阿鸢那么聪慧,难道真不知老太太当初愿意留下她,是因为什么吗?
她心知肚明,所以警惕防备着。却也不愿拂了自己母亲的好意,硬着头皮一直在谭家留了下来。
但现在……
谭晖深吸一口气,在瞬间改变了主意。
“好。”他昂起下巴,看着乔鸢飞冷静道,“离开这里,现在就走。我叫人来帮你收拾东西,我送你过去。”
谭晖说办就办,起身后就把自己院里的奴仆都喊了过来。
东西也没多少,统共也就两箱,一个马车便足以塞下。
他们装好东西要离开时,王氏带人来了。
她才进门,还未来得及对乔鸢飞耍威风,谭帜就冷冷盯着她说:“大伯母,今日你逼走我妹妹的仇,我记下了。你最好祈祷,被圣人责令闭门反省的大伯,还有机会被再次重用。”
王氏呆了一瞬,不明白谭帜这话是什么意思。
正欲张口反驳,就被谭帜骂道:“好狗不挡道,让开!”
他撞开王氏,叫小厮抬着一箱箱东西往外去。
王氏一个趔趄后,气得声音尖锐道:“谭帜,我是你伯母,你竟敢不敬长辈……”
“长辈?”谭帜回头冷笑,“你算哪门子的长辈?深更半夜逼走孤女的刻薄长辈吗?如你所愿,这事儿明日我便会叫全上京的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