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一 离弦之书(九)
“你从半年多前开始接近拓跋教主,想要利用他做一些事,但你知道他从来不相信外人,在青龙教之外只有凌厉这一个朋友,所以你想,如果游说他的人是凌厉,他一定能放下戒心。你首先想到的是易容,可你的易容术再是高明,终不可能完全假扮成凌厉,毕竟他们好友多年,你一着不慎就会被看出破绽。旁人至此大概便无计可施,可你恰是个读心高手,便想了一个法子,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易容为一个完全陌生之人,寻机与教主接触,然后在举手投足间故意偶尔露出一些好似凌厉的习惯来,或是装作不小心,用出一些凌厉惯用的语辞。教主是个聪明人——但他可能反被这样的聪明误了,从那些细小之处,他会‘发现’你竟然就是凌厉,继而猜测你是因为某些原因不想被他知道,所以易容改扮,以这种方式来与他对话——正好他们此前因为什么事情有过不欢而散,他可能以为这是凌厉不肯明着与他见面的原因。一个人心中有了先入为主,便容易一叶障目,何况还是教主这样自负之人,以至于——当凌厉应该知道的事情你不知道、凌厉应该会用的招式你使不出,而真正的凌厉来青龙谷与他对话根本就接不上时,在他眼里那些竟都不是破绽,反是他的好友为了隐藏身份苦心孤诣装出来的,而他,也便苦心孤诣地向旁人都隐瞒了这个‘神秘人’。我那段时间不在青龙谷,等我回来发现他已听信一个外人的言辞作出一些无可挽回的决定,在他面前直言指摘这个‘神秘人’可能另有图谋时,他却因为相信凌厉绝不会害他,根本就听不进去。而我,也因为教主的种种表现,相信他必定早已确知‘神秘人’身份,由是推断‘神秘人’正是凌厉,然后便与凌厉生了嫌隙——一切都正合你意。”
“还当真是要多谢拓跋孤的自以为是。”陌生的男子笑着伸出第二根手指,“那你究竟猜我是谁呢?”
“你扮凌厉虽然不能扮到十成,但模仿他的那些举手投足的习惯,那些令教主对你深信不疑的所谓‘细节’,却不是什么人都能知道,所以你一定与凌厉很熟。这些年与凌厉深居简出,能与他这么熟的人——应该只有他的家人。你应该不是个女人,更不是小孩,那剩下的……就更少了。”
陌生的男子叹了口气,没有收回手指:“两次。”
“夏琰早几个月就来过青龙谷,教主与他之间不算愉快,你便存了心,加意挑拨他与青龙教的关系。你设计让霍新在比武时死在他的手下,可惜当时被识破了——但你安排的死士用的是黑竹的轻功,你自己用的是黑竹的暗器机簧,加上你懂得当年慕容遗下的易容术与蛊术,我想你必定在黑竹很久了,对黑竹非常熟悉,甚至应该很有地位,我说得可对?”
陌生的男子伸出第三根手指,“三次。用完了。那么,我的名字呢?”
他随即笑起来:“我替你说吧。曲重生。瞿安。沈凤鸣。你的三个猜测,对应的应该是这三个人,可这三个人——又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我只能说——单先锋这番猜测南辕北辙,自相矛盾,实在有损‘第一军师’的智名,让人很是失望。”
他放下手,摇了摇头:“算啦。你猜得对或是不对,现在也没什么意义了。就算你现在猜到,你也已经被我利用完了——你和拓跋孤,都已经被我利用完了。其实我本来没想到你能帮我这个忙——我前些日子听说夏琰准备上青龙谷提亲,正愁抽不开身,要错过了这个绝好的机会,谁知你这么好心,竟然替我劝拓跋孤对朱雀动手。这么想起来,程方愈给仪王殿下的那封家书也居功不小。那信里本来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告诉他,青龙教同太子联手了,要他在京里小心看好风向,多听听太子那边的话,别站错了队。所以太子派人劝他借着夏琰提亲的机会要求回一趟青龙谷,他便立时答应了,顺势就带去了三百府卫。三百人啊!虽然比起你们青龙教上千教众,这点人手不算什么威胁,可这也是京军的人手,张庭也是京里武官,上次他带人来的时候惹了多大的麻烦,你们一定没忘吧,这次——朱雀带头,我猜你不会坐视不理,而且你已经对‘凌厉’生了怀疑,凌厉还提早为了提亲的事到了青龙谷,你心里一定认为此事经他怂恿,早有预谋,就算是为了挫败这个抢了你地位的‘神秘人’,你也不会袖手什么都不做,所以你向拓跋孤提议——见到朱雀,就先下手为强。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凌厉,拓跋孤见他什么都不说,当然以为他什么都知道。那天真是太好笑了——我虽然远在——数百里之外,但是想到这谷中发生之事,实在是——开心至极。唉。”
他在说到“开心至极”的时候突然“唉”了一声,仿佛很惋惜什么似,“一直以来,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了。我想着——你这样的人,应该很容易就识破我这点把戏吧?不过后来我听说一件事。我听说你小的时候,你父亲单侑云背叛青龙教,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被诬陷的,总之被那时的青龙教主给杀了,你十一岁的时候就被迫逃出了青龙谷,一直背负着你们单家‘叛徒’的名声。后来你改了名字跟着朱雀,对付了青龙教那么多次,也算给你爹报仇了,我就在想,你肯重新回来跟着拓跋孤,是不是因为想洗清你爹当年的污名?凭你的本事,拓跋孤不可能不器重你,这青龙谷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与你比肩,可你还是有这个心魔——你害怕失去他的信任。所以当他反去信任一个你觉得不值得他信任的人的时候,你的心魔令你失了判断——你为了证明你比我更有用,比我对他更忠心——你那么能识人断事,却因此终究——反被我利用。”
陌生的男子说到这里忽然露出阴狠一笑,凑上前来:“……做朋友?你觉得你还有资格与我做朋友?如果今天来的是单刺刺,我还会留个活口,可是你——单疾泉——虽然在我眼里你这个‘第一军师’言过其实,不过关于你的那些传说还是太过扎耳了。我这人一向小心谨慎,所以无论如何不敢让你活着去见夏琰——万一……你真把他说退了,我上哪再去看这么好的戏?”
男子的口已经凑到单疾泉耳边,一只手已经放到他肩上——这么近的距离是单疾泉绝不愿容一只毒蛛存在的,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竟已动不了。手已无法抬起,足已无法移动,甚至——连想开口都已晚了,他已无法再发出声音。一种奇怪的、称不上痛觉的失重感令他觉得自己仿佛沉入了一个泥沼,连窒息感都那么真实——他无法呼吸,知觉在急速地流失,如他行将消逝的脉搏。
是什么时候着的道?单疾泉以残存的神智竭力回忆,可回忆却在变慢。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在说话,而动手——只有那三下。最后一下,他以面具挡下自己的锥击;这之前,他向自己挥出一记“飘零掌”;再之前,他用机簧……
机簧!单疾泉陡然睁大双眼。那是一只劲力极猛的机簧,射出的是罕见的钢针——钢制针的动静比银针大得多,本身又不易打造,很少有行家惯用此物,除非——钢针只是掩护,机簧拉动,喷射出的除了尖针,还有另一种致命的东西。
——剧毒。
耳边传来男子的嘲笑。“真以为——与你说这么多,是专程来给你‘传道受业解惑’的?”他的语气里有种藏不住的快意,“是等着你的时辰到呢。”
他伸手在单疾泉肩上只轻轻一推,单疾泉僵硬的身体便如一只木偶,仰面而倒。他在这个瞬间注意到男子背后负的那件兵刃——他看见那是一柄剑——包裹住它的白布恰到好处地滑落了一半,露出它暗色的握柄。
他想呼,却呼不出。“逐血”。他认得这把剑的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陌生的男子手中?他是不是与夏琰走得很近?对了,他方才——叫程平作“仪王殿下”,他是不是禁城中人?可这个人一直都太善于伪装了,不大可能露出这样的漏洞,或许这些也是他为误导于人故意留出的痕迹?但若他存心要取自己性命,断定自己已活不成,又有什么必要再多此一举?
“真可怜。”男子怜悯地看着他的表情,“临到要死,还要拼了命揣摩着人心。要不还是让你看看我是谁吧?免得你死不瞑目。”
逐渐模糊的光影里,单疾泉依稀看见他伸手,去揭面上的易容。可手才刚碰上脸,男子却又笑嘻嘻地缩回手来。“骗你的。你的三次机会早就用完了。”他将手伸至背后,握住剑柄:“我这个人,连死人都不大相信。你还是——就这么去吧。”
窒息渐渐挤出了单疾泉所有思绪,男子拔出“逐血”,刺入他胸口,而他甚至没感觉到痛。他仰面向天,天空也渐渐消失,只有长剑深红的残影,伴着四周枯萎枝桠的黑色断痕还留在视网中——如同无数鲜血淋漓的鬼怪之手,将他拉向无尽无垠的地府深渊。
男子并没有拔回长剑。他松开剑柄,矮下身,看鲜血从他胸口渗出。他然后伸手握住他下颌,好像要寻找什么似的捏开他的口。
“你干什么?”另一个人的声音从树后传来,男子却似乎并不意外,头也没抬。“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传说中的单疾泉,舌头是不是真和别人长得不一样。你说——他身上有伤,若真是要去见夏琰,就算不带单刺刺,也得带几个手下保命不是?难道他真打算凭一人一舌,就说服夏琰不报仇了?”
“人都死了,没必要猜。”树后的人走近,“你不是说他比你差远了,怎么还费这思量。”
“差是差了些,不过他刚才猜到你了。”男子道,“你听见没有?”
“也猜到你了。”那人回道。
“我?我那不算吧。”男子笑起来:“我也是想看看——我们到底露出了多少破绽。现在看来,比我想的好些——至少最聪明的人,也只能猜到这样而已。”
“他已经猜到了我,拓跋孤和夏琰就也可能猜到。”那人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你那些事和我没什么关系——后面我退出,你自己来吧。”
“那当然——本来也是请你帮个忙。我一个晚辈,怎么敢发号施令。”男子向他笑,“不过——眼下这事还是要劳您的驾多等一日,等到明天——明天天亮之后,帮我把这尸体送给青龙教。这之后,我们就当不认识。”
“今天不行?”那人皱眉,“天这么冷,我带着具尸体只能在这山里过夜,难熬得很。”
“没办法——夏琰这会儿怕是还在临安城里呢,按时辰算,单疾泉要死他手里,怎么也得明天才够得上这个来回。我是这会儿便得走了,耽搁不得,不然也不敢劳烦你。”
“你倒是一点都不浪费。”那人道,“是非要他们不死不休了。”
“顺手的事。你不是担心拓跋孤和夏琰也猜到你头上?他们若是不死不休,不就没空猜了?”
男子说着,低头踢了踢单疾泉的尸首,“这毒你有把握不会被验出来?药性也太慢了,方才等得我都不耐烦。”
“你要做得无形无味,事后又不易验出,当然便发作得慢些,哪里有这许多两全其美的用物。”那人道,“行了,你赶紧走,回去得晚了多生事端。”
男子戴上伶人面具:“那我们就——江湖再见。”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单疾泉的尸身。“逐血”留在他的胸口,暗红的血洇作一滩滩并不很大的污渍,凝固在顾笑梦为他系紧的斗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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