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永禧年
“当然不是!”
师吴指着那四个黑点认真解释道:“是‘永、禧、年、造’四个字,那箱子里面装着一堆珍宝瓷器,每个瓷器下面都有这个印章。公子,你快看看这是哪朝的年号?那里面的东西是不是很值钱?”
沈鹤溪难以置信的看着这四个字,虽说这四个墨点怎么都看不出来是“永禧年造”四个字,但他还是妥协了,“你确信你没有看错?”
师吴笃定,“当然没有,我还特地拿起来对着光看了一遍呢。”
沈鹤溪的神色有些复杂。
永禧年,大虞建朝近两百年,有过不下五十个年号,而永禧年只存在了短短一年。
那一年因冯太后不满睿宁帝请她撤帘还政的要求,与冯氏外戚联合逼迫长子睿宁帝刘景退位,改立幼子刘渊为帝,改元永禧,设宝椅于帝王案边,再度将大虞权柄握于手心。
当年的冯氏外戚权势滔天,冯太后在朝掌政隐有“女帝”之势,那时专门为皇室烧制瓷器的御窑为了讨好太后,特地烧制了一批底款上暗刻“永禧年制”的瓷器送入皇宫。
然而冯太后仅仅霸政126天就在宜都侯魏崇、老太师顾源清等忠直老臣的“劝说”下还政睿宁帝,睿宁帝重新登基后,太后被幽禁寿安堂,冯氏外戚赐死的赐死、下狱的下狱,未成年的全部发配到西北苦寒之地服役,总之凡是和永禧夺政相关的人和物都一一得到了处置,只有那批带有“永禧年制”的瓷器异常精美,睿宁帝觉得花费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毁之可惜,便统一收入了国库,下令皇室子孙不许再用。
永禧夺政不光是睿宁帝一生之痛,也是刘氏皇族的耻辱,那批带有“永禧”字样的器具从此没有出现过皇宫王府的任何角落。
如今民间凭空冒出一批刻着“永禧年制”的器具,难道宫中出了什么纰漏?
“值钱。”沈鹤溪把“四个桂花糕”握在了掌心,这何止是值钱,若这些东西被朝廷发现,押送它的那些人只怕是有去无回。
他们这哪里是去送货,简直是去送命。
纸张的棱角刺着手心,沈鹤溪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他问师吴:“方才他们在争吵间是不是提到了‘薄府’,他们是把这批珍宝送到薄府的吗?”
师吴挠挠头,努力回忆着,“好像是提到了,说什么怕货送晚了薄府会怪罪,为了提前把货送过去,他们还冻死了两个人呢,真是可怜!”
沈鹤溪仍是一副神色不郁的样子,师吴歪着头问:“这个薄府是不是权势滔天,让这群人宁可冻死在路上也不敢耽误送货的时间?”
“他们根本不是货商,”沈鹤溪说话时眉心微皱,他似乎不会和颜悦色,永远都是一个语调,“薄姓乃我朝大姓,能在长邺建府的只有八族之一的薄氏,现今薄氏当家的是怀山伯的次子薄暮,时任吏部尚书,这批货既然是送到吏部尚书的府上,那就极有可能是一笔贿赂之财,他们多半是行走江湖的镖师,若是无法按时交货,连这趟的路费都拿不到,死了两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朝廷官员收受贿赂可是重罪!”师吴跃跃欲试,“公子,咱们不如趁势将他拿下!”
沈鹤溪扫了他一眼,“时机未到,我们就不跟着瞎掺和了。”
“啊——”师吴失落地坐了下来。
外面打斗声渐止,应该是怕把官兵吸引过来,三个人基于这个原则强行握手言和,鼻青脸肿的分坐在马车周围,而挑拨惹火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坐在马车里,鬼鬼祟祟的把手伸向沈鹤溪手边真正的一盒桂花糕。
“手。”沈鹤溪分了点余光过来,吓走了师吴那只沾满墨迹的手。
师吴在沈鹤溪面前老实的很,他从怀中掏出帕子沾了点水把手上的墨汁擦净,举着双手在沈鹤溪面前转了转,得到允许后,才捏了一枚桂花糕塞进嘴里,含糊道:“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遇到不尊崇松云寺护国法师的人,而且还把闻一法师骂的这么难听!据说去松云寺请愿很灵验,公子,你说他难道就没所求吗?”
沈鹤溪把自己的茶递给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你不过才出了羌城,才遇到几个人就敢说这样的大话?”
“我爹娘还在的时候……”
师吴的爹娘家人皆死于五年前的一场变故中,灭族之灾,现场很是血腥,凶手至今没有找到。
沈鹤溪那时正在外游历,路过芸南县时听说了这起骇人听闻的凶杀事件,没按捺住性子趁着夜色寂静跑到了师家府上,现场已经被州郡下来的人清理干净了,他一无所获,只在出门的时候注意到了对面榕树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那便是师家仅剩的幼子——师吴,也是机缘巧合,事发时他正藏在树上与晚归的父亲躲猫猫,没等到父亲找到他,就亲眼目睹了一群人突然闯进家门残忍地将家中所有人杀害,那群人将师家里里外外翻了个干净,他躲在树上不敢出声,这才侥幸活了下来,但是又害怕那伙人卷土重来,不敢下树,直到被沈鹤溪发现。
沈鹤溪爬到树上把他抱下来,给他喂了点水和干粮,孩子一个人在树上窝了五六日,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只有一双眼睛闪着精光。
小师吴似乎能感觉到这个喂他吃饭的人和害他家人的那群人不一样,连撒尿时都死死扣着沈鹤溪的衣角,生怕他今夜之后将自己抛弃,沈鹤溪正好也怕他再遭仇家报复,带着孩子连夜离开了芸南县。
不过自从沈鹤溪把他带在身边后,很少听他主动提起他的父母和那一晚发生的事,幼年时受到的创伤会伴随一生,他不想做那个揭他伤疤的人,如今听到他主动谈起往事,沈鹤溪有些意外。
师吴“咕嘟咕嘟”灌了一盏茶,似乎完全没把过往的视作伤疤,他很自然的回忆道:“那时我们家也算是当地名族,父亲做官,出身书香门第,母亲家中经商,家境殷实,我还有个姐姐,我以为我们家什么都不缺了,可是母亲还是会隔三差五的去寺里拜佛,求过父亲的仕途平顺,求过外祖家生意兴隆,求过我与姐姐平安健康,我以为人活着必有所求,连我们那样美满的家庭都在求神拜佛,为什么像他们这些穿着短打布衣的人反而对神佛感到愤恨呢?”
“人活着必有所求?”沈鹤溪抬眸,褐色的瞳仁中透着凉薄,“都说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一定要有信仰,那至少能催生出活下去的希望。可当一个人真的一无所有的时候,他还会把希望都寄托在神佛身上吗?他们不会,他们只会怨恨,一开始恨自己没有那个好命、恨自己不够强大、恨自己技不如人,然而将自己恨透了也找不到出路,他们开始尝试破土而出,这个时候却会遇到重重阻碍,于是他们开始恨别人苦苦相逼、恨无人慧眼识珠、恨千里马遇不到伯乐,等把身边的人都恨完了,他们也就没了顾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为什么有的人能高高在上,有的人却被踩在了泥里。他们满眼都是天地不公,如何还能信任神佛?”
沈鹤溪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师吴却无端听得心慌:“公……公子,你也曾恨过吗?像……像我那时一样?”
恨过吗?沈鹤溪被少年的话勾出了过往的暗殇,积郁数十年的仇恨无时无刻不在身体里叫嚣,有多少人只有亲手杀之才能后快,他的生命早就被复仇占据,他的余生都在奔向未知的凶险。
但他身边有了这个孩子,他也体会到了为人师长的牵挂和仁慈,他需要从阴霾里撑出一片天,让光和热照进他们的世界。
他微微低下头,正视着这个曾和他一样陷入过噩梦的少年,“恨过。可我们脚踏荆棘一路走来,脓血早已流出,新的血液流淌在身上,滋生的绝不是愤恨,它是要我们劈开荆棘,向前走,走出自己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