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得垂怜
几乎只有十平米的房间,狭窄的单人床上铺着陈旧的、已经洗得发白褪色的老式床单。被子里睡着一个肤色青白一脸疲态的年轻男孩。也许是因为睡相不好,明显过短的薄被下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足,并着线条纤细的脚踝。
梦里是那片深沉的海,还有身体从高空坠落的失重感。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只觉不过一瞬,身体就重重地同水面相接。血肉之躯和海水撞击激起一声闷响,皮肉都被这种冲击力拍打得生疼。紧接着冰冷刺骨的咸腥海水就争先恐后从鼻孔口腔中涌入。
最终逐渐往深处沉沦……
睡得满头大汗的男孩眼皮下在飞速地转动,显然睡得并不安稳。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窒息感,让江逾白惊醒。
斑驳的天花板,因为楼上的洗手间漏水,墙皮已经被浸得发黄甚至开始剥落,沿着这道湿痕,甚至已经长出了一些生命力顽强的青苔。
江逾白仍在溺水的余悸中久久不能回神,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满是惊惧之色。在他打量了四周的环境后,惊愕之色更浓。
这不是溺水后接受救治医院,也不是他熟悉的公寓。
他闭了闭眼,也许……他已经死了。
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摸着身下陈旧的被褥,仿佛这样就能告诉他,这并不是梦境。
这间陋室,对他而言,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市一医旁的黑旅馆,这是他前世足足待了一年多的地方。淼淼在市一医的肿瘤科做化疗,他并没有余钱去负担一个陪护的床位,父母留下的微薄遗产早就随着越来越高昂的化疗费烧了个干净,就连房产都早已变卖。
他只能暂住在医院不远处的一家黑旅馆,方便就近照顾妹妹。
本就狭窄的空间被廉价的隔板隔成了一个个几乎不足十平米的鸽子笼,只能放下一床一桌。对于一个成年男人来说,几乎是逼仄到了极点。
好在这间房间还有窗,穿着一件洗得褪色的破旧白t的江逾白,下意识地推开了老旧的玻璃窗。嘈杂的车马喧哗陡然放大数倍,让他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脸。
疼痛感升起,这不是在做梦。
时间回溯到了他刚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也是他最狼狈辛苦的那一年。
我何其有幸,竟得上天这般垂怜,江逾白站在那里被狂喜淹没,眼底竟然泛起一丝晶莹的水光。
日头渐升,住在这间鸽子笼旅馆的人们也逐渐开始活动起来。拖鞋在走廊上的趿拉声、隔壁中年女人的呵斥声、还有高压锅的放气声,江逾白缓缓闭上眼,这是他久违了的人间烟火气。
很快他就镇定下来,快速查看了自己手中的余钱,然后开始洗漱。
江逾白第一件事,就是提着餐盒到病房。江淼淼大约是刚刚醒,苍白的脸蛋上还带着一丝惺忪之色,和上一世想比,看上去面容多了几分稚气,但还是一贯的苍白。
她一见江逾白来了,她立刻笑了起来甜甜喊着:“哥,你来啦!”
然后熟练地放下了床边的小桌板,一副乖巧等着开饭的样子。
早餐并不丰盛,清淡的白米粥加上一颗水煮蛋,还有温度正好的牛奶,但是这已经是江逾白能做到的极限。他有些愧疚地看着妹妹:“今天将就一下,只有这些。”
江淼淼倒是毫不介意的样子,她接过勺子,低头乖乖吃着,满不在乎道:“哥,你不要这样说啦,反正我也吃不了多少。”然后她仰起脸笑着说:“而且已经很好啦!哥哥真棒!”
她拿着那颗温热的水煮蛋,少女纤细的手指灵活地剥开蛋壳,举到江逾白面前:“诺,哥吃!”
“……淼淼吃,”江逾白有些愕然,随即就绽开了一个笑,他温声道:“哥哥吃过了。”
虽然他有心推拒,想要被病魔折磨的妹妹补充一点营养,但是抗不过江淼淼的胡搅蛮缠,最后不得不接受了来自妹妹的体贴。
他心里微涩,已经有多久没有过过这种一块钱都要掰成两块钱花的日子了。好像……自从答应了那些条约起,他就再也没有为淼淼的医药费发过愁。
商牧野,这个名字又在他脑海中浮起。前世听到商牧野逝世的消息,他是不信的,虽然他知道商牧野身体不好,但是骤然的离世,仍然叫他无法接受。
毕竟,这个男人太好强了,从不肯示弱人前,就算坐在轮椅中,都是永远的端正笔挺,看不出一丝异样。
这一世……他倏地握紧了拳头,但愿……还来得及。
先生,这一世,我们不要再这样了好吗。
他飘忽的思绪陡然被打断,江淼淼推了推他,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哥!哎呀,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嗯?哥有在听,你说。”他回过神来,挤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温柔地凝视着江淼淼。
病床上的少女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握着勺子的手都开始有些紧张地搅动着雪白的粥液,她轻声道:“哥,我想出院。”
听到这里,江逾白神色又轻松了下来,他笑着理了理妹妹散下来的发黄发丝,柔声说:“等你病好了,哥就带你回家。”
“不……哥,”江淼淼低着头,不敢看与他对视,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是在给自己勇气,但是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她嗫嚅:“我是说……我不想治了。”
江逾白清秀脸庞上的笑意陡然凝住了,他僵硬问道:“你说什么?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江淼淼。”
她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被叫,江淼淼的头埋得更低了。她目光飘忽不定,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继而轻柔又坚定地说:“我不治了,我想回家。”
她抬起头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哥哥,一件白t已经穿了好几年,因为时间太久,布料已经变得很薄,但是穿在江逾白身上,仍是好看的。
清瘦的肩胛骨恰到好处地撑起了衣服,如果这时他转身,还能看到一对漂亮的蝴蝶骨的轮廓。牛仔裤洗得发白褪色,脚上的旧帆布鞋已经开胶好几次,用502粘了又粘。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的哥哥,应该是朝气蓬勃的,神采飞扬的。
而不是现在这样,神色疲惫,就连眼下都是因为打四份零工而睡眠不足的青黑。
显而易见的,江逾白怎么可能理她的胡话。
江淼淼胆子小,单是被连名带姓地叫了一下就让她不敢吭声。江逾白神色不动,但是好看的长眉蹙起,他一边收碗,一边淡淡道:“别多想,听医生的话。”
水龙头哗哗地淌着,一双白皙的手被凉水激得有些发红。江逾白心不在焉地洗着餐盒,开始想心事。
他重生了,淼淼也在,那……先生,您会在吗?
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由得一阵闷痛,前世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也不想深究,下落的瞬间他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断裂之声,应该是安全绳断了。
到底是谁在背后整他,再探寻也没有意义。既然幸得上天垂怜,他只想好好地,过好这一辈子。
不过,他苦笑一声。先生,这样也算是死同穴了吧。
前世商嘉懿对他鄙夷至极,不肯告诉他商牧野的埋骨之地。但他这么执拗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得到了地址匆匆前往,被海风吹得手脚冰凉,却只能看到一片辽阔碧蓝色的深海。
那一瞬间,眼睛又酸又涨。
这是在惩罚我吗,惩罚我对您的爱弃如敝履,所以连反悔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脑海中恍惚响起周姨的话:“阿白少爷,先生真的很爱重你,要惜福呀。”
“小江?诶,这是怎么了?”
江逾白抬头一看,是面熟的护士。他这才发觉,眼前雾蒙蒙一片,他飞快地平复了心情,挤出一抹笑:“没事。”
那护士年纪四十出头,见惯了生离死别,也知道这对兄妹不易。眼中浮起怜悯之色,拍了拍他的肩:“别担心,淼淼最近情况不错。”
江逾白胡乱应了,飞快地洗好了餐盒,又诚恳地拜托值班的护士多费心照顾妹妹。他生得好看,刻意讨好又格外嘴甜,惹得值班的护士频频花痴,自然一口应下。
安置好了妹妹,他开始循着上一世的记忆,低着头想了一阵,就下定决心地坐上了地铁。
两个小时后,江逾白驻足在盛唐大楼前,仰头看着这幢再熟悉不过的直冲云霄的大厦。往来的年轻男孩很多,大多衣着光鲜,样貌出众,甚至有的人还背着吉他之类的乐器。
“别挡道啊,堵在这干嘛!”他正犹豫着,左肩就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抬起头来看,只看到一个匆忙的背影。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是《闪耀吧,少年!》的海选。这是一档选秀类节目,100个选手角逐最后的7个成团名额,胜者成团出道,从此鲜花环绕,星途坦荡。
前世,他就是从这场选秀中脱颖而出,而报名的原因,只是因为哪怕是进入了海选,都会有六千元的奖金。
六千元是什么概念,化疗药培门冬酶四千五一瓶,抗菌药泊沙康唑,三千六一瓶。
他不得不为此折腰。
但他心里很清楚,他之所以能出道,都是因为商牧野在背后的帮扶。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想起商牧野了,他眼底的光芒黯淡下去,却又迟疑着拿出掉漆的手机,缓缓按下了那一串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但又在接通的嘟嘟声响起之前,迅速掐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