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心魔
在沈念伸出手指触碰记忆碎片的瞬间,忽然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扯入虚空。眼前短暂的黑暗之后,再次睁开眼睛,她的魂魄离开肉身,轻飘飘飞到了半空,脚下是乌泱泱站着的一群人。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顾月时为何娶织漓吗?这是你的心魔,也是他的心魔。随着顾月时的视角再看一遭吧,也许你就明白了。”
记忆碎片停留在了她失手伤了织齐,导致他灰飞烟灭的第三日。
这是她最痛苦的记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把织齐这个名字,和关于他的所有往事埋在识海最深处,里外扣了三层枷锁封藏起来,从不敢轻易念起。
因为每每想起,都会折磨得她心口绞痛,生不如死。
只怪当时的她被逼坠魔,杀红了眼睛,彻底失去理智。全然看不见那个不顾被她周身燃烧的烈火灼伤的煎熬,扑上来阻拦她的人,是陪着自己长大,把自己当成明珠呵护的织齐。
被邪气侵蚀了魂魄的沈念,第一次动手杀了那么多人。她害怕在身体中肆虐的邪气会伤害更多人,所以她逃了。
她只知道跑一直跑,也不晓得去哪里。直到跑到双腿再也无法动弹,狼狈跌倒在泥潭里,才发现自己跑到了千里远的妖魔两界交界处。
她以为,顾月时一定是对她失望透顶,才会不寻她,才会动用整个魔界的兵力想要杀她。
她以为,他是爱着织漓,才会想要娶她为妻。是恨透了她,所以在大婚那日,和狐族联手把她引出来,用破魔箭让她魂飞魄散。
她一直都这样想。
“他们看不见你,你可以往下面飘一点,看得清楚些。”
沈念听从了玄安的建议,轻轻一动魂魄,飘到了屋檐下,倚着一棵粗壮的桃树,冷眼看着众人。
现在的剧情,大概是演到了沈念连夜逃跑,狐族兴师动众带着一群人,来顾月时的府上讨要说法的地方。
说实话,沈念也很想知道,在她失踪的那段时间里,魔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萧瑟风雨之中,顾月时披着黑金色战袍,一人立于台阶之上,而台阶下的,是魔界、狐族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苍白瘦削,嘴唇发灰,没有一丝血色。
沈念从没见过他这样憔悴落魄的模样。
“顾将军,不是我们非要逼你。但你也看到了那个疯子做了什么。如今她坠了魔,杀了顾老将军,杀了狐族长子,还伤了无数魔界将士。闯了这么多祸事,按照魔界例律,该当如何处置,我想,将军比我们更清楚吧?”
站在最前面正义愤填膺控诉她罪行的,是已经被她亲手斩杀的魔界领主之一。
沈念抱着手臂,嘲讽地勾起嘴角。
在这里耀武扬威做什么,还不是被她给杀了。
听到他叫沈念疯子,顾月时冷冷扫了他一眼,浑身弥漫着冰冻三尺的寒意,神色肃杀。
“她是我养大的,我比诸位更了解她的性子。如果不是你们趁我闭关将她锁起来折磨,她又如何会坠入魔道?”
“难道将军不知她是吸食邪气而生,天生邪骨的怪物吗?为了保护苍生,守护魔界,我们何错之有?只要将军把她交出来,我们狐族今后仍愿誓死追随将军。”
沈念蓦地听到怪物一词,胸口像是被闷锤狠狠击了一下。
她已经有太久没有听到别人这样叫她了。以前那些不知死活叫她怪物的人,坟头的草都不知道有多深了。
不知是被风吹得有些冷还是怎样,顾月时垂在玄色衣袖下的手,有些颤抖。
他沉着脸,冷声一字一顿:“她不是怪物。”
在众人心中,顾月时一向都是赏罚分明,极有原则的一个人。将士们愿意追随他,也正是因为他对部下随和内敛。千百年来,大大小小的战事无论多凶险,他都可以冷静应对。
可这次,他却失了态,毅然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她既唤我一声师父,我便不会不管她。如今她下落不明,按照魔界律法所罚的七十二道业雷由我替她承担。”
顾月时话一出口,众人噤声不语。他们知道,上古战神顾月时做的决定,就绝不会撤回。
织漓脸色惨白,从她父亲身后扑出来,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声嘶力竭:“你疯了吗?将军出关不久,旧伤未愈,如何能承受住业雷?”
霎时间,魔族的将士哭喊着跪了一地。
可是他黑沉沉的眼眸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他宁愿,沈念永远都不要再回来。哪怕再也见不到她,但只要她能活下去,他也认了。
沈念站在树下,遥遥望着台阶上长身玉立的那道玄色身影,背脊挺拔的像一只独鹤,孤立无援却仍是一身傲骨。
也许是被风沙迷了眼,沈念的视线忽而变得有些模糊。
真是个傻子。
谁让他逞能了。真把自己当作是神了吗?
那七十二道业雷劈下去,就算再如何了不得的人,只怕也会赔进去半条命。
他若真的替她挡了,这笔债,沈念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顾将军的意思,是对那个魔头既往不咎了?那吾儿的命呢?说没就没了?吾儿织齐追随上将军征战多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不让她一命偿一命,我们白樾狐族绝不善罢甘休!”
面对狐族的步步紧逼,顾月时沉吟半晌,半抬眼眸平静说到:“那就用我的命来偿。”
沈念身形一跌,没有重量的魂魄险些被风刮走。
她伸手想要抓住树干,却忘记了自己没有肉身,扑了个空。
狐族族长气极,却又无可奈何。
他能怎么办,难不成,还真杀了他?
顾月时是魔界的支柱,若是没了他,魔界怕是早就分崩离析,如同鬼界般消声灭迹了。
如今魔君未定,顾月时就是最好的人选。不如趁此机会,把织漓嫁给他,既能长久倚靠顾月时这座大山,还了织漓百年来的一桩心愿。
这样,失去织齐的痛苦,他也能承受些了。
“魔界可以没有别人,但万万不能没有将军。我年事已高,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到织齐织漓成家立业。可谁知此番狐族遭此劫难如今,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恳请将军能娶小女为妻,如此,九泉之下的织齐也能安息了。”
织漓泪眼婆娑,却也不忘抬头看顾月时的表情。
他脸色铁青,长眸里是化不开的黑雾。头上的云海遮挡住光芒,将他的神色显得愈加阴沉。
她低下头,死咬嘴唇。
娶她,就这么让他难以接受吗?
四下寂然无声,大家都屏息以待他的回答。
迎着众人切切的目光,他缓缓道出一个字,像是用尽毕生的力气:“好。”
一边是失去哥哥的悲痛,一边是长久以来的少女梦想。
一时间,织漓悲喜交加,情绪过于激动,被风一吹,竟软身晕了过去。
台下的族长一步上前接住她,再抬眼时,台阶之上已不见了顾月时的身影。
这时,天空中忽然劈下一道红色闪电,惊雷把府中的平地烧成焦土。黑云压城,轰隆隆的巨响在云层中酝酿,像是承载着万物的怒气。
这是业雷。
本该是劈向沈念的。
却被顾月时一一挡下了。
每一道火光劈下,都像是抽在沈念的魂魄上,让她心惊肉跳。
她不敢再听下去,紧紧捂住耳朵让玄安快带她走。
在这里多待的每一秒,都让她痛苦得快要窒息。
终于,风止了,一道道惊雷平息了。
她睁开眼睛,是微微摇曳着烛火的小屋。
身侧躺着的,是喝了酒沉沉睡去的顾月时。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苦痛,睡得那么香甜放松。
沈念伸出指腹,轻柔地从他的眉间划过,缓慢地描摹着他的轮廓。
这么久以来,她发现自己原来一点也不了解他。一直活在自以为里,对他为所欲为。
原来,他们两个人中,最自私的,一直都是她。
她长叹了一口气,收回手来,却不料被顾月时一把抓住了。
她一惊,吓得忙把手往回缩。可是他喝了酒力气更大,死死拽住她的手腕,忽然睁开了眼睛。
水雾氤氲的一双眸,在微黄的烛火中,蕴着温柔的光晕。
“别走。”
声音喑哑。
沈念稍愣了一瞬,嘴角微勾起一抹浅笑,由着顾月时拉着自己的手腕。
“好。我不走。”
得到她温柔的回应,他又乖顺地阖上眼睛,沉沉睡去了,手却紧紧握住她,不松开。
只要沈念稍微动一动手腕,他手上的力道就更紧一分。哪怕闭着眼睛,也能迅速做出反应,稳稳抓住她。
像是形成了条件反射。
刚开始的时候,沈念因为和顾月时手拉手没法动弹,浑身都觉得很难受。睁着眼睛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后来实在困得不行,就这样靠在床架上睡着了。
睡到天正蒙蒙亮的时候,玄安突然把沈念叫醒,声音急迫得像是天塌了一样。
“快醒醒!和尚要死了!”
沈念垂死病中惊坐起,猛一睁眼。
这消息,真是比天塌了还要恐怖。
“什么叫他快死了?!”
她瞳孔一震,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夭栀劫持了和安公主,威胁神尊上雪山,一命换一命。”
沈念大惊失色,心里默默骂娘。
那个疯女人真是比她还疯。
她怎么突然出现在凡界?大清早的,天还没亮呢,就要大开杀戒?
沈念一个转身,翻身下床,手腕却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抓住。她这才反应过来,睡梦中的顾月时还抓着自己不放。
她胡乱掰开他的手指,金蛇狂舞般写了张字条匆匆推门而出。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来,最后一张传送符已经用完了。
这可怎么办?
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总不可能跑去凡界吧?等她跑到,和尚估计都已经凉了好几年了。
“是这样的,考虑到情况危急,我可以传送你。”
“别废话了,快传!”
不等玄安说完后面的话,沈念就一脚踩上金光闪闪的传送阵。一阵天旋地转后,她从虚空中撕裂的一道口子里,呼喊着,双手扑腾着直直坠落在雪山之巅。
迎面砸落,整个人呈现“大”字扑棱在皑皑白雪中,姿势狼狈且难看。
该死的雪山。
她恨雪山!
待她晃晃悠悠从雪中站起身来,稳住身形,眼前的场景差点没让她腿一软,又栽下去。
正前方那位青衣美人,在零下十几度的大雪山上还露着白花花的大腿,风雪吹得她的头发狂飞乱舞,脸上挂着一种极为疯狂的笑意。
这就是疯批美人本批了。
而她用刀子架着的,是那位悲催可怜的和安公主。哭花了脸,眼泪结成冰渣,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沈念就是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刻,从他们头顶上空砸下来的。
而她的身后,是头部看起来一定非常冷的和尚,呼吸的时候还在冒着白烟。
幸好来得及时,他还没有归西。
他正一脸不解地盯着满身是雪的沈念,似乎想要说什么,嘴皮动了动,但又忍住了。
“你你好?”
沈念歪着头,挥了挥手,尝试着和他打了声招呼。
虽然她很熟悉和尚的脸,但和尚应该从没见过她长什么样子吧?
对他来说,她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
“你来做什么?”
夭栀看着沈念突然又轰动的降临,拖着公主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手里的刀往她娇嫩的脖子上又近了几寸。
眼看着锋利的刀尖就要刺进公主的皮肤里,沈念紧张地赶忙制止她:“诶诶诶你你别乱来!”
要是公主在了妄宗小住期间受了伤,陈国公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到时候,和尚如果被皇帝抓走了,就凭她那点修为,根本就没法把他完好无损地救出来。
“到我身后来。”
沈念身后忽然传来和尚低沉的声音。他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后,温暖的掌心贴在她冰凉的手腕上,就像一个移动暖宝宝。
他不动声色地侧身挡在沈念身前,宽阔的肩膀几乎把她整个人都藏了起来。
沈念觉得很感动。
这就是慈悲的佛子吗?
就算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也会想要凭着绵薄之力来保护。
“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吗?好,我答应你。你先放开她。”
寄修的声音很平静,可是平静中又充满了坚决。
沈念怕对面那个疯女人真的会动手杀了他,站在他身后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夭栀轻笑了几声,推着“和安牌”肉盾往前走了几步:“就凭你那点可悲的灵力,还想救这个和尚?真是可笑。”
沈念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好像是在讽刺自己。
可恶,这个臭女人。
他们之间的战争,干嘛把战火引到她身上来。
她很想告诉夭栀,就在不久前她还睡了她的主君大人。可是她忍住了,她怕夭栀妒火中烧,当场黑化把他们全都烧死了。
她只好默不作声,权当没有听见。
沉默的对峙间,风雪渐渐变大,鹅毛般的雪花从天空簌簌纷飞,很快就落满了和尚光溜溜的头顶。
看起来真是透心凉心飞扬。
公主那边已经脸色惨白,冻得嘴唇青紫,全身发抖得像是随时都可能晕倒。
夭栀推着公主渐渐向寄修逼近,最后在半米开外的地方,将公主像货物一样拎着衣领,扔了过来。
寄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就快要跌入悬崖的公主。
与此同时,夭栀眼神忽然变得凌厉阴狠,不知从哪里化出一道紫光,仿佛一把利剑直直向寄修的心脏而来。
沈念脑袋发懵,千钧一发之际,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一屁股撞开寄修,伸出手臂挡在他的面前,替他生生挨了这致命一击。
当她紧闭双眼,准备迎接夭栀杀招的到来时,一道眩目的金色佛光从她胸前迸发出来,刺眼到根本无法用眼睛去直视。
她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双眼,耳边传来嗡一声闷响,仿佛凭空罩下一面东皇钟。夭栀想要收回手,却为时已晚,眼睁睁看着自己冲撞到结界上去,然后被一股蛮狠的力量弹飞了出去,飞到空中,然后像断了线的风筝,呈抛物线砸落下悬崖。
沈念再次睁眼时,身旁的寄修身形晃了晃,十分痛苦地蹙眉捂住胸口,噗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当着她的面,直挺挺地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