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迷雾
杜仲清晨出门准备前往医馆开张时,瞧见几个相熟的邻居聚在西二巷路口,围着什么人正热闹说着话,语声隐隐传了过来,听得并不清晰。
等他刚走上前,眼尖的一人瞟见后,目光一亮,咧嘴笑道:“哎,杜大夫待会儿去衙门交些钱,把你娘子捞出来罢,往后就凑合凑合过算了,那胡清玄啊,昨夜狱中自尽啦!”
杜仲闻言大惊,全不顾旁人的看戏眼神,忙颤声问:“你听谁说的,胡、胡清玄死了?”
“那可不死了!陆老五他侄子衙门当差,正是他说的,汪知县为这事儿天没亮就赶去县衙了,现在都还在忙着。”
有人砸砸嘴,道:“想不通他自尽干嘛,通奸也就服个两年劳役,要是我?好死还不如赖活着!”
“呵,劳役……你当通奸真能逼死人啊,他要是再多活一天,别人就得跟着难受一天喽。”
众人说得正起劲儿,没发现杜仲面色惨白得可怕,就连嘴唇都发了青,还未等人来问,只见他猛然转身回宅,“哐”的一声扣上了大门。
杜仲心脏狂跳,堂前来回踱步着,平复心中紧张情绪。
前些日子有一人特意告知他陈蕙通奸之事,还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许诺说只要能用此事将胡清玄告入狱中,则再给他八十两,而胡清玄只会吃个哑巴亏,绝难找他麻烦。
一百两白银的诱惑未免太大,且出手如此阔绰的想必不是凡人……杜仲心一狠,便咬紧牙关去县衙击鼓告状了。事情进展得极为顺利,他正等剩下的八十两银子拿到手,却万万没有想到胡清玄就这样死了,这下才觉出事情绝不简单,而自己呢?又会否遭人灭口?
想到这儿,杜仲疾步入屋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带上数两碎银,悄悄开了宅子后门打算去乡下亲戚家躲几天。
怎料他刚走出门,一道闷棍迎面袭来,眼前顿时一黑,整个人知觉全失。
日中,有人敲开梅府大门,留下了句口信,一位崔小姐想邀梅府大小姐前往明玉楼一聚。
未时,梅因如应约来到了明玉楼,由小厮引上二层雅间。
一踏进兰庭轩,只见崔琬正悠然坐看窗外景色,听到动静后回了头,清美脸庞上笑容轻绽,起身相迎:“梅小姐。”
梅因如微微颔首,窈然落座于她对面。
“上次诗会没能与梅小姐多做交谈,实为憾事。说来也凑巧,梅小姐的‘绮月’之字,与我的小名很是相近,若不介意的话,可唤我令月。”
见眼前女子一直面带嫣然笑意地看着自己,梅因如不禁扬了眉,却是完全不搭这茬:“还好你我同是女子,若崔小姐总这般盯着男子瞧,可得叫人生出误会了。”
崔琬笑了笑,心想这位梅小姐可真够不客气的,不过相比她鸣崖山诗会时的隐隐敌意,眼下的这份冷淡倒也不算突兀。
“还请梅小姐见谅,许是几日前曾见过陈蕙,发觉她眉眼甚美,很有几分熟悉之感,直到今日再次见了梅小姐后,我却是明白了其中缘由。”
梅因如淡淡一笑,没接这话。
崔琬毫不介意,侧首看向窗外的那座精美楼阁,弯唇道:“前些日子我曾在对面的环香阁楼下碰见过胡清玄,也正是在那日傍晚,他恰好被杜仲发现与陈蕙通奸,不曾想到了昨夜竟又生出这般变故。”
“看来崔小姐对胡清玄有几分欣赏,世事便是这般无常罢,还望节哀。”
梅因如轻浅说完,开始细品杯中香茶,举止舒雅,未笑时气质清冷孤傲,恰似寒梅冷月,令旁人赏心悦目。
崔琬看了这位冰美人半晌,忽问:“梅小姐应猜到,昨夜派出的人也自尽了吧?不过今早这次却没能得手,杜仲仍好好活着,两人已被收押,等候审理。”
梅因如稍稍一怔,继而莞尔:“虽然听不懂崔小姐到底在说什么,但还是想提醒一句,万事得讲求证据。”
崔琬点了点头,语声和缓道:“梅小姐可是有把柄落在了旁人手中,或许是难以对外人言明的隐秘,所以才急着致人于死地?胡清玄暂且不提,可杜仲罪不至死。说实话,你布下的这个局并不完美,梅三公子似乎有所察觉,昨夜宴请上已尽力为你弥补。只是事情一旦败露,梅家上下怕是不好向吴王府交代,小姐到时候又该如何来担这一后果?”
梅因如美目一抬,轻轻笑了:“我看崔小姐不如改行说书好了,到时候我必叫人前去捧场,今日就先失陪了。”
窗外,鸽灰色阴云密布于空,几只燕子低飞而过,空气里泛着说不出的闷热,一切都像是夏日暴雨来临前的预兆。
梅因如走出明玉楼大门,施施然登上了马车,车很快朝前行去,渐渐消失在了街角。
崔琬收回目光,指尖不自觉轻点桌面,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了一丝焦虑。
刚回到县衙,杨梅大小的雨滴开始啪嗒啪嗒落下,短短一瞬已转为暴雨倾注,地面上雨水迅速蜿蜒集聚,水汽一阵阵的随夏风吹入屋里,引得役人连忙关窗掩户。
崔琬正庆幸早到一步,打算去寻汪知县时,身后突然传来匆忙脚步声。
她下意识转过了身,只见一个全身湿透的驿使抱着信匣,大喘着气朝她道:“崔小姐,邓知州急件至!点名要小姐收,还请小姐交予汪大人,尽早定夺!”
崔琬呼吸一停,心底似乎有道声音在说,终于来了。
等到汪知县展开信函后,崔琬的那份隐约不安渐渐浮出了水面。
三日前,邓知州收到以宁安县王家为首的联名请愿书,恳请邓知州惩治苏庭和之罪,肃清地方官官相护之风。
据言,苏庭和违背师德,长期骚扰女学生梅因如,发现胡清玄撞破此事后又设局将人送入狱中。胡清玄早就清楚自己会有不测,于是提前将事告知好友,一旦他有意外,惟愿正道人士上报邓知州,还其清白!在这份十七人署名的请愿书外,还另附有一封苏庭和写给梅因如的亲笔信,用以佐证胡清玄所言。
函件最后,邓知州严命汪知县再审胡清玄一案,务必求实公正,取信于民!
汪知县甫一看完,后背隐冒冷汗,真没料到胡清玄竟留有这手,差点儿就覆水难收!
想起昨日这个时候,崔琬曾说胡清玄恐会遭人灭口,想请他保住此人性命时,他仍心存犹疑,谁知此刻只剩下了万幸,幸好当时听从她言,没有故作不知任由他方势力相斗,不然眼下怕是再难收场了。
话回昨夜,就在崔琬单独赴王府宴请之时,汪知县积极配合孟夏,成功拦截了意图毒杀胡清玄的狱吏。只可惜一刻钟后,此人还是中毒身亡,就此死无对证。
随后孟夏依照崔琬吩咐,扮作刺客封住了胡清玄穴道,试图伪装成他上吊的假象,令人意外的是,胡清玄临死前不惊不惧,好像早有预料,呢喃道:“还以为会下毒呢……她应该知道的啊,我最厌恶的,便是七窍流血了……”
不一会儿有狱吏出场,“及时”将胡清玄救下,不过胡清玄却是再也没有吐露任何信息,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如今看来,正是等着邓知州这份再审之命!
思及此,汪知县不禁叹笑,问:“小姐是何时怀疑梅家大小姐的?”
不同于汪知县此刻心情松快,崔琬紧了紧手指,心绪复杂难言。
早在鸣崖山诗会,她就感觉到了梅因如的莫名敌意,那日当梅因如再一次打量她时,她曾隐觉不耐地回看过去,却意外瞧见女子身后的一道目光。
那人容色平静,然而望向梅因如的眼眸竟深不见底,仿佛压抑着某种冲动。后来经吴世子武谦介绍,崔琬知晓,男子名叫胡清玄。
往后日子里,随着妓子和陈蕙的依次出现,她方能确信心中猜测,胡清玄的确深深迷恋梅因如,几近偏执。
而看了这封信后她才明了,梅因如恐怕爱上了她的老师苏庭和!这就是那份莫名敌意的源头吧,只因自己爱慕的人曾夸了旁人一句,便一直耿耿于怀。
所以,苏庭和是否引诱梅因如?胡清玄与梅因如又是何种关系?胡清玄既然早猜到有人要杀自己,又为何宁愿以性命做赌注,也要将事情闹大?
可以预见,因着苏庭和的身份名气,此事极可能引发一场轩然大波,而邓知州那句“尽早定夺”怕是意在于此!
半个时辰后雨停了,阳光穿过云层,地面上的团团水潭反射着粼粼金光。
一则来自隔壁宁安县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旸县士子圈,如巨石入水般溅起层层水花!
原来,那封请愿书的内容已广为流传,里面直指苏庭和立异好名,以邪说惑众,如今更是淫|乱师门,引诱大族士女,罪无可赦!不尽如此,信中且明言胡清玄定已遭人灭口。
早在过去,苏庭和作为心学八大家之一,已被众多信守理学的儒生列为批驳对象,今日之事一出,更引得士子们猛攻他扰乱地方政事,伙同知县滥杀良民。其中严苛古板者,还历数女子为学入仕之害,并将此归咎于心学泛滥,俨然将惩治苏庭和上升至维护道学正统的高度。
宁安县里对苏庭和的攻击已进行得如火如荼,而旸县中学术与政治嗅觉皆为敏感的人,却隐隐预见到联名请愿书所带来的连锁反应。
苏庭和一事或许会成为理学与心学大论辩的导火索,甚至引来赵瀛、王湛、叶宗行、李联芳等大儒的介入,而亲历这一事件的人恐将见证一段历史。
在扬名立万的巨大诱惑下,有人迅速站了出来!
曾联名建言汪知县严惩胡清玄的人,开始四处传播胡清玄没死这一消息,极力呼吁人们相信官府定会公正审理,而且以吴宏猷为首的旸县七位学子,根据宁安县某人一篇论及心学“十非”的文章,写就《驳十非》一文,并向附近县学广发邀请,号召诸生三日后于旸县的广泉书院一聚,相互论辩,以求澄明学理!
此文一经发出,不过一天时间,附近县里的好事者和善争者皆赶赴旸县,旸县已成了众人目光聚焦之地。
就在这关头,崔琬收到了一封来自薛嘉卉的信。
信中说,她的堂哥薛朝宗与堂姐薛嘉瑛已来至临江,原打算向先首辅赵瀛问安,适逢其未在南府,后来听说旸县近日发生之事,便想来梅家看看情况,还请崔琬帮着照应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