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等待
心里想着那个人,崔琬眉眼顿时柔和了几分,再忆这先前所写,不知怎的竟有些难为情,诚实道:“晚辈困于己心时,只觉知难行易,直至游览世情后,又感知易行难。纵使难至澄澈超然,却也想以此为念。”
苏庭和听了点点头,语调轻松:“嗯,如此也就够了,若知行皆易则已然成神,而知行皆难则不堪为人了。”
话音一落,周围人都笑了,崔琬也跟着翘起唇角,苏老该不会是在安慰她吧,不过话里内容倒是另类了些。
武谦向崔琬打趣到:“苏老向来吝于夸赞,可见小姐是合了苏老的意。”
苏庭和但笑不语,崔琬看着他温和面容,蓦然找到了某种熟悉之感。
眼前人似乎与先生一样,待人处事很有分寸,令人如觉春风拂面的同时,却不失其内在真性情,既包容,又笃定。
正如此想,忽觉左前方有道明显的打量,崔琬回望而去,原来,是吴世子刚才提过的梅家小姐梅因如。
此女真是人如其名,面容极为秀美淡雅,一条茶白绣衫罗裙更将她衬得欺霜傲雪,恰似腊月冬梅,可惜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竟已孀居在家数年。
两人目光对上,含笑点头后又各自移开了视线。
一场诗会下来,崔琬暗叹吴世子真帮了她大忙,要是没他提点,自己很难得知其中的弯弯道道。
旸县这七大家族的确卧虎藏龙,不仅有巡案御史、河东知州等外任官员,甚至还出过工部尚书、礼部侍郎等中央高官,从上到下根深盘绕,交游甚广,地方治政都绕不过这些士绅大族。
另外,这位世子武谦也很是出乎她意料。
须知开国太|祖所设的藩王制旨在圈养宗室,予之尊贵身份却不允其参政,以求巩固皇权,使文官制度平稳运行。于是对生来已有滔天富贵却无晋升之机的藩王而言,进取实无必要,大多数藩王自然而然追求声色犬马,骄奢淫逸之名传遍天下。
最典型的便是仁宗时期的灵州宁王,因性喜有夫之妇,屡掠军士之妻而终酿兵变,落了个撤藩除国的下场。
若坊间所传的奇闻轶事为真,那么在帝国诸多藩王世子中,武谦实为异类。其人温润内敛,毫无皇族骄逸之气,虽年仅二十,却已洞察世情,进退有度,想来与吴王的教导息息相关。
又或者,相较其他藩王宗亲,吴王府处在江左这高官辈出之地,受到的牵制掣肘也更深,于是不得不时时自省。
崔琬正琢磨武谦的同时,对方也在想她。
武谦意外发现,崔琬与他在很多事情上心念喜好都一致,其中一样便是都对私家著史有着很深兴趣。他一直以为,与官修史书相比,那些书虽大多只成一家之言,但相互参照来看往往更能一窥时人著史背后的复杂潜流。
回想起方才苏老说至某处,她不自觉抿唇而笑,颊边梨涡顿显,就连眼里也更变得水光荡漾,武谦不由会心一笑。
“父王好读书,藏书颇丰,方才苏老提及的几本,王府恰好存有未刊手稿,若有兴趣,小姐可随时来取阅,我等欢迎之至。”
临别前,武谦目光清亮地看着她,语声隐含笑意。
崔琬莞尔,再次确证了这位世子的敏锐体贴。
身后的孟夏平静看着,心思微转。她自然留意到诗会上武谦曾频频侧首望向崔琬,眼中已带有年轻男子特有的热切。
~~~~~~~
江右西南部的九夷山区地高林密,自古封禁,然而两个月前,宛溪人马长宁等二十七人率领千余众前来此垦地后,以之为据点迅速吸纳周边流民,短时间内就集聚了十万义军。
六月二十三,一个叫梁晟的人率三千游民从江右平浦南下建州,打着“杀贪官、还田庄”的口号,仅用两日攻占三县,响应聚众者多达四万。自此,从江右的荆江、安义、宛溪、平浦,到建州的武阳、鹤顺、长明,两州相接壤的七个县已全在流民军的掌控之下,两州大为震动。
江右知州张豫成立刻修书上报朝廷,而建州方面似乎未有所动。
多方势力都在等待京城方面的最终决断,朝廷到底会如何处置这蜂拥而起的流民之军。
刺桐城南的一处别院书房内,晋臣呈上马长宁的信后,心头发紧地等待着赵烨的答复。
马长宁此次来信乃是请罪,言昨日宋明和魏老四因不满梁晟部下次次抢功,不顾他千般阻拦,已带着原定前往建州的三万人马返回九夷,马长宁遂想请大人定夺此事。
晋臣刚收到消息后简直想拧断马长宁脖子,此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如此威胁大人!当初若不是自己见马长宁胆大心细,办事靠谱,以江左赵家资源助其招揽群下,又怎会有他如今之势!现在他自个儿找死就算了,还要连累自己落下识人不清之罪。
赵烨随意放下信,漫不经心道:“给过他机会,抓不住就算了。”
晋臣一凛,清楚马长宁已成弃子,虽然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但真的听到后却觉心情复杂,竟有种物伤其类之感。
他隐隐生出一个猜想,大人此话似乎不仅指向马长宁,而且也在说给他听。
毕竟,正是他一手栽培了此人,也因花去不少心血,前些日子马长宁频频找梁晟麻烦时自己也都忍了,怎料今日这人竟敢因争功而违抗大人命令。如此一来梁晟倒走了大运,不争不抢就得了重用。
然而眼下棘手的是,九夷那边能接马长宁位子的人并不多……晋臣紧皱的眉头忽而一松,不!也不是没人,前段日子新冒出来的贺松或可一用!
晋臣心里一喜,“贺松——”
刚一开口已觉不对,后背瞬间渗出冷汗,然而来不及了。
下一刻,只听赵烨不紧不慢道:“嗯,贺松不错。有空你问问章敬,到底该如何识人。”
赵烨语调悠然,可是话里意思却无异于在旁人心上狠插一刀!晋臣垂眼恭敬回是,不敢露出丝毫异色。
室内静得可闻针落,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
几尺之外的晋臣安静侍立着,前方他忠心侍奉了二十年的公子,如今的赵齐光大人,照例一目十行翻阅那来自各地的公文信件,方才的事不过是他日理万机中的小插曲,转瞬间已激不起他任何兴致。
晋臣垂于身侧的右手不觉一动,脑袋仍有些嗡嗡作响。
果然如此!他早就该想到,突然冒头的贺松背后必定有人。他不也一向清楚,赵烨虽用人不疑,却总有多重备选,不论是贺松之于马长宁,还是章敬之于自己,都合了那平衡制约之道。
自打有记忆开始他就明白,齐光公子之智近乎神,看人似乎能看穿人心。不论旁人有何种欲求算计,在他面前却总会暴露殆尽,而他或是宽容不问,或有意敲打。也只有在他眼里存在,自己才能找到价值,像是服食罂粟般上了瘾,只求向来眼高于顶的大人能施舍一丝注目。
晋臣是如此想得到他的认可,似乎都已成了执念,以至于察觉到章敬来势汹汹后,罕见的慌了神。如今才反应过来,彼时他屡屡纵容马长宁,不正是担心节外生枝,踏错一步吗?怎料却适得其反。
而大人,简直冷静得近乎残酷,有时竟叫人绝望。他用人只看实力,二十年的情分根本无甚作用,能亲自扶你上去,也能一把拉你下来。可事实表明,他总是对的。
纵使如此,晋臣仍要搏上一搏。
很快,他听见了自己小心翼翼的声音,“还有件事需启禀大人,旸县的汪应奎办事颇仔细,特意与小姐商量了,前些日子安排她在六房里熟悉衙门文书,最近又随三班在城内巡逻,据说接下来还有入村的打算。”
赵烨听了忽而一笑,俊逸面庞上带了些忍俊不禁的神色。
这姑娘,还挺会给自己安排事儿做,看来是有志于摸清底层治政之道了。
等了半晌,晋臣抬眼觑向赵烨,只见他正翻过一页,几近自言自语,“行啊,去外边转转也不错。”
果然,只要一提及崔琬,大人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似乎那位小姐怎样都是好的。
晋臣略微琢磨,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四日前,小姐在吴王府办的诗会上见了苏老,另外,吴世子待小姐格外体贴,二人相处甚好。”
话音落下,室内空气凝了一瞬,安静得有些异常。
晋臣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大人并没有特别命人留心小姐的一举一动,就不知自己这般擅作主张,能否合他心意。
相处甚好。
赵烨玩味着这几个字,放下折子慢条斯理靠向了椅背,左手肘撑在扶手上,指尖轻揉太阳穴。他对身边人的试探了然于心,没有训斥,倒也懒得戳破。
只是那姑娘,没开窍呢……
即便每次见面,她眼里好像只能装下他一人,不自知的孺慕与信任,柔得可以滴出水来。然而赵烨比谁都清楚,要是崔琬能见着她看他时的眼神,一定会惶惶不安,那模样想必可怜可爱,却又叫他不忍苛责。
习惯了做决断的人,惟独这次迟迟下不了决心。
他不过是在等,等她后知后觉的那一天。她究竟会如何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