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探底
舞女悄然离场,堂前不闻丝竹,繁华在一瞬间消退而去,空余风吹窗棂的细微声响。
徐岩心中生出了几分焦灼,然而面上却风波不动,静静等待前方年轻男子的答案。
初次见面就能唤出名字,想必赵烨已经摸清了他的底细,也该如此,天下何人能与赵家人比肩?他曾受恩于他的家族,也曾深深敬慕他的先祖,那些盛名和传说他早已烂熟于心,不论是穷途末路,还是意气风发,江左赵家或为恩人、或为对手,竟陪他走过了这大半生的逆旅。过去他总在想,那个顶级世家到底有何不同?如今得见其后人,长久以来的困惑也终于解开。
不惊不惧处世,着实令人向往。惊弓之鸟如他,又时刻为谁惶惑?
也许就在今夜,无数人的命运会因眼前这位年轻男子而生出分殊。
“势比人强,这话说得含糊了些。”在数道灼灼目光里,赵烨终于开了口,声音低醇悦耳。
他脸上神情淡淡,但也不觉严肃,“就不知是金蝉脱壳之势,还是南北夹击之势?”
徐岩心里一骇,正欲说话时,赵烨直直注视着他,语气平和:“徐先生言及增信释疑,确实令我等受益颇丰。”
“既然探了底,再想左右逢源,最终只会两头落空。不论是为虎作伥还是装聋作哑,如今倒还有几分回旋余地,但若要继续泥淖深陷,则大罗神仙也难救。”
还未想通赵烨此话究竟何意时,徐岩突然抑制不住地闷哼出声,一道前所未有的剧痛从心脏处猛地迸出。
缓缓低头,他看到了穿胸而过的利器,那雪白的剑尖依稀映出他已斑驳的鬓发。耳边瞬间响起了几声惊呼,其中有声儿细细的,像受惊的小鸟般,很好听。
他喘息着抬头,看向高坐主位的男子。
他的眼睛很黑,如清冽沉静的湖面,不起一分波澜。就在片刻前,他还曾在那双眼里看到了安然的等待,等待他向另一个天地敞开。原来,他半真半假地说着话,没有骗过他,却骗过了自己。
如果可以的话……来生,他能否也拥有如他那般顺心遂意的命运?
徐岩死了,低垂着头,被一把长剑贯穿胸膛,他仍保持着生前面向主位的坐姿。
张豫成微一摆手,从背后行凶的陌生男子已如鬼魅般悄然离场。坐于徐岩左侧的两位官员本来被吓得连连后仰,此刻回了神后才战战兢兢地坐回了原位。
崔琬脸色发白地看着眼前这场迅疾的杀戮,脑子里嗡嗡作响。
很快,张豫成站起身走到案几一侧,朝着京城所在的东北方向双膝跪下,深深叩首,旁边之人也立马跟着跪了一地。
“江右知州张豫成上愧君王,下愧百姓,昔日频受益王胁迫,如今得遇赵大人,终可竭我所能为圣上分忧。往后在圣上面前,大人不必为我回护半分,我心知罪该万死,只求将功补过,方能不负圣人垂训,朝廷所托。”
赵烨不置可否地看着这场表演,待之结束,长身以起朝着厅堂门口行去,崔琬几人见状紧跟上前。
就在跨出门的前一刻,张豫成的声音从身后再次传来:“一日未得徐岩回信,益王必会有所警觉,还请大人多多留心,为社稷保重。”
夜深了,船头处风声肃肃,崔琬抬眼看着走在前方的赵烨,他步速依旧,不曾为任何人驻足,隐隐约约,她闻到了风里那丝熟悉的檀香,极清极淡。
她再次想着徐岩说的那些话,也想着她之前冒出的那个念头。
徐岩,这不正应了你的那句“势比人强”吗?而我,终究太过天真了。
熙园澄苑主房内,灯火尽熄,不闻人声。
崔琬平躺在床上,走神看着头顶的玉白寝帐,依旧毫无睡意。
她脑子里复盘着先前的那场宴请,从张豫成投靠这一结果来看,先生那句“要令张大人为难”便能理解了,看来张豫成早有与益王划清界限的打算,只不过仍犹疑不决,直至今夜被先生逼得对徐岩痛下狠手。
不过先生说的“探底”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清楚“金蝉脱壳”乃指蒋储意图甩掉益王,然而后面那句“南北夹击”就不知该作何解,似乎正是此句使张豫成下定了决心。
一场宴请过后,谜团依旧重重,先生为何要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如此轻易就处决了益王心腹?另外,刚入门时连她都怀疑暖香不对劲,先生为何又不及时制止?害得他们三人白白受累……
想到此处,崔琬轻轻叹了口气,睡在屏风外侧的孟夏听见了,问:“小姐还没睡吗?是不是害怕?”孟夏十分体贴,担心崔琬被今夜的事吓得睡不着,特意与她隔了一道屏风而眠。
崔琬摇摇头,“没有。”与徐岩不过一面之缘,人就在眼前死去确实令她惊骇一瞬,然而唏嘘完了也就不再挂心。
可奇怪的是,她知道这次之所以不觉害怕,也许,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似乎只要有先生在场,她便平添了许多勇气。
徐岩。
崔琬闭上了眼,脑海中闪过先生看向他的眼神,清淡,带了一丝兴味。
她莫名有种直觉,先生对徐岩或许有几分欣赏,尽管此人是他的政敌,也正因此他才用徐岩的命做了赌注,极为轻松地赢得了一个盟友。
徐岩临死前似乎惊愕,不解,那双眼里满是遗憾。对啊,是该遗憾,他自己会遗憾些什么呢?世人常说山人重利轻义,他也许将此话当真了吧,那般无所顾忌地流露了对江左赵家的敬慕,背后是否也存了几分被赏识的渴望呢?
江左赵家,赵烨……这世间可能有无数人为你慕名而来,为了你姓氏所代表的权力和荣耀,可是我却愈发清楚,你更难得。
崔琬深深吸了口气,感受着心间渐渐发涨。睁开眼,却是漆黑朦胧一片,过了好一会儿视物才变得清晰几分。
略微侧头,脑子放空地盯了屏风半晌,她突然问:“孟夏姐,先生府里规矩多吗?”一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这还用问?恍然发觉人一到夜间不仅会胡思乱想,还容易心口不一。
孟夏听后也笑,“小姐怎么想起来问这事儿?”
因为啊……她微微蹙起了眉。
因为,先生好像比她想象中更加严苛,他似乎并没有她原先以为的那样在意他们。也是,他生来地位尊贵,众星相拱,本来就该高高在上,便不必时时体谅他人心情吧?只是这些话怎么能说出口呢,她不禁暗暗吸气,突然就感觉心里发闷得难受。
“先生今夜兴许早就发现暖香不对劲了,是吗?可为什么不愿出声提醒?”崔琬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低低的,带了几分丧气,就这般毫无遮掩地向孟夏吐露了出来。
孟夏一惊,沉吟片刻后,说:“大人,应是将此事作为几位公子小姐的一次历练吧……”
想起刚才崔琬的语气,她谨慎措辞道:“大人向来严以律己,今日这般对小姐,正说明大人把小姐视作自己人,于是才少了一分顾忌,多了几许严格。”
崔琬无声笑了笑,会是这样吗?她竟难过地发现,如果真如孟夏所说,只会令她失落更甚。
看来,先生对待她与对待薛嘉卉、方建鸿一样,毫无差别。
许久没有听到崔琬的回复,孟夏有些意外,轻轻试探一声:“小姐睡着了吗?”
“还没呢。”崔琬细声答,语气有些发蔫儿。
孟夏想了想,说:“属下过去很难得见大人,对大人不甚了解,不敢妄加揣测,不过这段时日以来,属下却看得很清楚,大人待小姐极好,所以小姐不必介怀今日之事。”
见崔琬仍是不做声,孟夏不禁弯了嘴角,看来她真的很在意今夜的事儿了,一向懂得察言观色的人,此刻却像个小孩儿般自己生闷气。
“小姐不妨想想,前些日子属下将您生病的消息上报后,大人立刻就决定亲自给您诊脉,后来还命人千里送药,也是直到那时属下才知,原来大人还精通医术。”
这样么……崔琬定定看着屏风,过了好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孟夏见有效果,心知崔琬愿意倾诉正表明很信任自己,既然如此,便也将原本不该说的一件事说了出来。
“早在游学之前,属下就受命保存大人文章,以方便小姐取用,不过孟春却未得这一命令。当初您误打误撞正好选了我,实际上依照侍卫长之命,我确实以保护小姐为职责。”
听到孟春未领此命,崔琬愣住,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最为特殊的是,龙城之行结束后,侍卫长曾特意提醒属下,大人很是看重小姐。”孟夏稍稍一顿,“侍卫长平日里不喜多言,但专程对属下说了这话,足以说明大人的确待小姐不一般。”
崔琬眼睫轻颤,随后极淡地笑了下,轻声说:“我知晓了……谢谢你,孟夏姐。”
过了半晌,她翻身朝右躺着,单手枕于颊下,静静看向窗外那轮高悬的圆月,蓦地记起曾与他一起赏月的那个夜晚。
可是,那段特殊时光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她越来越发现,自己想要的,却是他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