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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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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琬一夜没有睡好。初次直面凶杀,更别提凶手如此残忍诡谲,她着实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周围弥漫着阴冷之气。

    翌日上午,四人分坐在大厅两侧,立于堂前的晋臣正汇报昨夜情况。

    崔琬脑袋昏昏沉沉的,听晋臣说了会儿后,又不由自主地望向主位之人。已有好几日未见赵烨了,今日的他依旧英俊无匹,身着藏青广绫绣繁复暗纹长衫,静静听着晋臣的汇报,自有不动如山的威严华贵。

    “凶手是南海湾田人,水性极好,能连续待在水下两日而不用换气。荆台一带暗流最少,水流平缓,昨日酉时前后凶手从此地下水登船,行凶后假冒船员伺机谋害大人。”

    酉时?崔琬记得那时自己正和高玠在露台赏景……猛然想起当时曾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快速游过,心中还惊叹这长江里的鱼就是比别处的大些,如今看来,这黑影很可能正是凶手!

    崔琬立刻看向对面的高玠,他点了下头,显然确证了她的猜想。

    “直到今晨,刺客才招供自己实为薛云杉养的死士,四月中旬时接到了暗杀命令,若一旦难以近身大人,则立即刺杀高公子。”

    晋臣话音刚落,众人瞬间将目光聚于高玠身上,见他已微微皱了眉。

    崔琬很快收回了视线,只觉这死士的招供来得有些突兀,就算他实在禁不住刑讯,但既已半吐半露招供了部分,又为何迟迟不说谁是主使,愣是撑了一夜才招?

    果然,赵烨放下茶杯,缓缓一笑:“这番招供真假参半,不过是想祸水东引至蒋阁老身上,只可惜,把承礼扯进来倒是画蛇添足。”

    众人这才知,原来薛云杉竟是内阁大学士蒋储的人。

    高玠顿时明了,将赵烨的话挑破,“是,家父与蒋阁老向来政见相左。”一说完又忍不住暗想“画蛇添足”到底何意?

    “益王还是老样子,欲毕其功于一役,却又破绽百出。”赵烨敛了笑,淡淡语声里带了十足的讽刺。

    堂上顿时鸦雀无声,可闻针落。

    几人静默不语,各自揣摩赵烨话中含义。当今圣上宽和仁善,益王只要不造反,或许还能在建州藩地上安度余生,这个结果对于参与过夺嫡之争的人来说已是天大的恩赐。

    既然如此,益王为何还要冒着极大风险来刺杀先生呢?此举若是成功,无异于公开向圣上宣战……

    “承礼你说说,这刺客该如何处置?”赵烨突然看向高玠,声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高玠飞快抬起眼,未见沉吟间已恭声答到:“未免旁生枝节,还是早日处决为好。”

    赵烨没再出声,不过晋臣已然会意,顿首后退下。

    崔琬的心一提。只言片语间,赵烨与高玠已决定了一人的生死,轻易将帝国的刑律明法搁置一边……如此处理自有其必要,只不过初次正视这一生杀予夺的权力,她依旧感觉些微的不适。

    侧头看向坐于主位的赵烨,她第一次意识到上位者所需的决断果敢。

    回到卧房后,崔琬总觉坐立不安,只要一想到这船上已经死了两人,自己还曾第一时间见过凶手,心里就有些发毛。

    正想着,突然有人轻轻叩了下门,她吓得一抖,循声一看是孟夏,说,大人要见她。

    崔琬一时愣住。

    推开门,赵烨长身玉立于窗前,听到动静后侧身看向她。

    目光相遇间,崔琬率先躲开了,心跳没来由的漏了一拍。

    抿了抿唇,她快步上前问了安,垂眼间瞥见他广袖上绣有的繁复云龙暗纹,分外矜贵清雅,从袖中露出的手掌修长有力,那日他便是用这只手给她把脉的……这段时日以来,先生好像很忙,平日里难得见他一面,然而到了眼下近距离相处时,她却莫名生出了一丝怯意。

    阳光从窗外洒了进来,照在眼前女孩儿细腻如白瓷的脸上,有种晶莹剔透的美感,明媚娇嫩似花间露珠。

    她就静立在一尺之外,低垂着头,掩下了那双盈盈杏眼中的所有情绪,唯独露出的那段纤细颈项,显出十分恭敬乖顺的模样。就这般,不自知的亲近糅合了不动声色的紧张,赵烨看了片刻,忽而勾了唇角。

    “几日没管你了,可有一直看书?”他随意一问,语声闲适,似乎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崔琬听这话只觉想笑,抬起了眼,轻声答:“有,学生近日在重读《杜工部全集》。”

    自从见了袁老后,她已开始重读这部书。

    赵烨点头:“嗯,学到了什么?”

    崔琬就猜他会如此发问,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未尝一日不思君。”

    赵烨立时撑不住笑了:“逢迎之功日长啊。”

    英俊至极的男子倏尔展颜,容色简直比日光更耀眼夺目。他侧过头来笑看着她,长眉舒展,墨黑双眸深邃明亮,里面似乎盛满了熠熠星光。

    崔琬也跟着笑弯了眼,这是她第二次见他这般开怀地笑,初次见还是自己无意拍了马屁那次。想到这儿,崔琬抿抿唇试图止住难抑的笑意,而刚入门的疏远就在这个笑里迅速消散不见。

    刚才那句“未尝一日不思君”正是一语双关。

    ——既指杜甫时刻不忘家国忧思,未尝一日不思圣上,又指多日不见先生,含蓄表露自己作为学生的孺慕。

    不过她却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若是落在旁人耳里,只会暧昧十足。

    赵烨心知其原意,眼里含笑地看向窗外,未再出声。

    江风拂过窗棂轻声作响,崔琬悄悄闭了会儿眼,细心感受此刻的静谧。

    半晌,赵烨忽问:“怕不怕?”

    崔琬清楚感觉到心脏随这句话骤然一缩,他声音十分低缓,带了些说不出的温柔,仿佛关心家中幼童似的。

    然而一想起那些死人的事儿,她只觉后颈发凉,本想硬着头皮说“还好”,可口中却已老实答:“怕……”

    见她小脸瞬间紧张起来,声音软软的,似害臊又为难,赵烨不置可否地一笑,转开了话题:“今儿看出什么来了?”

    说到这刺客之事,崔琬神色立刻放松了下来,好奇问他:“先生,蒋阁老与乔尚书之间是否有些渊源?”

    “二人是师生。”

    崔琬闻言了然。当初先生命人抓了郑鹏后,为了混淆益王视线,故意将此事伪装成乔瓒所为,此次益王将刺杀一事嫁祸给曾经的盟友蒋储,就说明他已对蒋、乔二人有所怀疑。看来这出离间计是奏效了。

    不过,先生为何能肯定这次刺杀就不是蒋储指使的呢?尽管那刺客的招供漏洞百出,但万一他还真说了实话,这也并非全无可能。

    刚问出口,却听赵烨悠然道:“没什么奇怪的,那薛云杉是我的人。”

    哎?崔琬瞬间睁大了眼,反应过来后立时弯了唇,这才听懂他先前对益王的评价。益王虽命刺客指认薛云杉而故意不说蒋储,怎料此举竟适得其反,竟是画蛇添足了!

    见她兀自想得入神,赵烨冷不丁又透露一个信息:“蒋储的门生可不止乔瓒一人,陈韬也是。”

    陈知州?!崔琬万分意外,难道这陈知州向先生示好乃是蒋储的意思?如此这蒋储一派与江左赵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亦敌亦友吗?而益王究竟为何要派人刺杀先生?

    赵烨知她不解,随口道:“好好想,可得想清楚了。”说完走至案几前,提笔开始写字。

    崔琬一愣,不明所以地跟上前,只见一个又一个的黑字依次浮于宣纸之上,好似雪中墨梅:

    金蝉脱壳狗急跳墙先发制人骑虎难下师出有名欲取先予调剂盐梅

    先生这是又在出题考她了吗?崔琬下意识紧张了起来。

    赵烨放下笔,好似逗小孩儿一样,“猜吧,对了有赏。”

    有赏呀……她略微一顿,有意拖延思索时间:“那学生什么时候猜对算数呢?”

    赵烨自然知道她的小心思,也不戳穿,反而不急不徐地说:“在你入职六部之前。”

    入职六部?!崔琬惊得抬眼看他,不过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早就发现先生偏爱语出惊人后观她反应,想来是等着看笑话,她可不想自投罗网。

    “先生准备赏些什么?”

    赵烨挑眉:“你想要什么?”

    崔琬抿唇一笑,脸颊上浮现两朵小梨涡:“可否问先生要一个承诺?”

    话一说完,却感觉似乎有些不知分寸了,毕竟赵齐光大人的承诺可不是谁都能受得起的……

    正当她忐忑不安时,赵烨却不甚在意地说:“行啊,若猜不出来呢?”

    崔琬双眸顿时水润晶亮起来:“我定能猜出。”话里带了几分不容置疑。

    赵烨点点头:“还是第一个人这般对我说话,小心点儿,可别落我手里。”

    此话一落,崔琬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回到卧房后,她仍在细细思索那二十八个字,“狗急跳墙”似乎恰好能与谋刺一事对应上,这“狗”自然指的是益王了,一时感觉想笑,先生这话真是杀人诛心。不过前边的“金蝉脱壳”又作何解?

    反复琢磨几遍他刚才的话后,眼睛一亮。

    是了!曾经站错队的蒋储一派恐怕因见圣上仁厚便试图向先生示好,想要甩掉益王这一包袱,这就是“金蝉脱壳”。而益王开始怀疑郑鹏一事乃蒋储和乔瓒下的手,所以当发现以前的盟友意图弃他而去时,则先下手为强,此即“狗急跳墙”。

    如此一来,就还剩下“先发制人、骑虎难下、师出有名、欲取先予、调剂盐梅”这五句话,所以……先生将他未来的所有计划和部署,就这样轻易告诉了她吗?

    叠好衣服的孟夏转过身后意外发现,早上还吓得神情恍惚的崔琬,此刻脸颊竟绯红如樱花初绽,就连眼角眉梢都已染上了笑意。

    她惊讶一瞬,很快笑着道:“小姐总算是心神安定了些。”

    嗯?崔琬回过神,又听孟夏说了句:“小姐每次见了大人后便格外开心。”

    崔琬神情一怔。

    是啊,她第一次遇见这么一个人,让她不自觉的想要靠近,和他多说说话,哪怕只有一句。

    薛嘉卉三人不也是这般吗?崔琬轻轻揉弄着指尖,心里既有欢喜,又突然多了一丝说不出的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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