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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槐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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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曲终了,赵烨睁开眼看向崔琬,笑了下,朝她微一招手。

    崔琬心头一荡,蹲下身将猫儿放于地面,上阶入门后先行向袁老垂首行礼,袁老含笑点了点头,她这才走至赵烨下首处侧跪而坐。

    袁老平心静气,手抚琴,再起一首。

    风过万壑松,清岚浮动。

    琴声幽远深厚,融情入曲,悠长延绵。

    崔琬虽然琴弹得普通,但在品赏上颇有天赋,很快已领会到琴者言有尽而意无穷之处,随清音神游至玄妙之境。

    赵烨低头看她,女孩儿仿佛一株长在他手边的青芙蓉,清美娇艳,暗香浮动。她低垂螓首,云鬓乌黑,纤细玉颈微微弯着,弧线异常动人……目光下滑至她玉滴般的耳垂,这才发现,原来她左耳后还藏有一颗黑色小痣。

    自洛水听钟后,赵烨清醒地知道自己对崔琬的感情已经变了味。

    他未曾忽略一直以来对她的关注,原本也确实是以师长的身份与她相处,但即便是他,也逃脱不了“情”之一字的不知所起和难以言喻。

    然而,师生关系如同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天堑,上前一步就会粉身碎骨……

    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他已伸出了手,勾起她背部的一缕乌发,细细摩挲。

    崔琬对此全无觉察,一曲终了,她仍浸在琴声之中,却不知有人已静静看了她许久。

    赵烨收回目光,循着对面望过来的视线回看过去。

    袁老温和一笑,眼中隐有泪光闪过,旁人竟难知他骤然间忆起了什么,而赵烨也没有出声问询。

    一室之内,三人心事各异。

    ~~~~~~~

    清晨,用过早膳后袁老突然对众人道,今日是位故人的祭日,他们是否愿一同随他去祭扫散心。

    余下几人闻言微惊,齐齐看向赵烨,毕竟祭扫一事私密而庄重,怎料赵烨却直接应承了下来,而袁老则很是高兴。

    一行人便提着祭品朝后山走去,一刻钟后来到了一处山间小坳。此地有两处坟茔,观之墓碑,一处是袁老父母的衣冠冢,不过另一处未见名姓,竟是块无名氏碑。

    袁老蹲下身,将祭品一一摆在了这座无名氏的衣冠冢前,口中轻声说着自己的近况,扫祭过后,他安然坐在墓前,取出一支长箫置于唇下,缓缓吹起。

    崔琬听出了这首名为《空山忆故人》的曲子,相传数百年前为蔡邕所作。

    在这空山幽谷中,有人正声声倾诉着对故人的追忆,哀而不伤。

    余人静立其旁,不曾出声打扰。

    祭扫完毕,一行人继续向后山走去,此处地势颇平,能见荒烟蔓草,刻露清秀。

    袁老兴致很高,细心向众人介绍到:“这脚下的青石板由我一块一块铺就,沿此能直上山顶,只不过登顶得费些功夫,我们不妨先到前边的亭子里歇会儿。”

    方建鸿不禁好奇,同袁老攀谈着:“这么长的路想必得花去不少时间,没人与您一道做吗?”

    “自四十岁独自进山,如今我已住了二十多年,每天干一点儿,与这山石林木、花鸟鱼虫也就更亲近了一分。”袁老的声音里满是温情。

    众人走进亭子后寻位坐下,心知此亭必然也是袁老的手笔。

    袁老环视众人一圈,最后将视线落于赵烨身上,温声说:“此次与公子再相见,我这槐江也是第二次迎来了客人。”

    他笑了笑又解释一句:“我唤此山为‘槐江’,附近少人,人也不知此山,我便乐于给身边万物都取上个名字。”

    众皆莞尔。

    “《山海经》里有座槐江之山,由天神掌管,山中多藏琅轩玉石,想必袁老入山后恰若神人,自得其乐。”

    赵烨清然看着袁老,话中有称赞意。

    “名字确实来自此书。”袁老含笑点点头,“我与公子神交已久,这次能得公子与几位小友相伴几日,心中已甚是欢喜。”

    他清癯的脸庞浮现着笑意,温和文雅,“我确实孤独了许久,却并不自怜。”

    看着眼前几位小友疑惑不解的眼神,他笑了笑,第一次将自己的故事对他人道出。

    “刚刚祭拜的那位故人是中州永定县魏员外的掌上明珠,也是我此生唯一的学生。当年我刚满二十,双亲早亡,家无一物,为了筹钱参加科举,遂做了她第四任塾师,在此之前她已气走了前面三位。”

    袁老微微一笑,“此女其实颇聪慧,虽然娇纵了些,然而本性善良,知我家贫便时常接济我果蔬糕点,与她相处不过短短一月,我便喜爱上了她。”

    他语声虽然无比坦荡,然而话中内容却叫众人惊诧万分,面面相觑。一来,袁老实则冒了天下之大不韪,行止有违师德;这二来,在场之人里便有师生,此话实在不合时宜。

    崔琬抬眼看向赵烨,见他神色如常,于是也就极力忽略了这份异样之感。

    袁老淡笑着继续说到:“我忍不住开始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也不自觉讨她欢心,知道她最喜欢《山海经》,就将里面的山、海、神兽和植物一一画了下来,每当她功课完成得不错时,便奖给她一幅画。”

    听者不免讶然,毕竟《山海经》里万物丰繁,这该得花掉人多少时间精力?

    “也许我眼中的爱意愈发难以掩藏,她已渐渐有所察觉,不过我们都默契的未曾挑明,自古以来师生相爱形同乱|伦,除非背井离乡躲入深山,否则天下之大也难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他沉浸在回忆里,“我没有勇气踏出这一步,还期待着入仕为官,光宗耀祖,也再难忍受这般折磨,于是索性辞掉塾师,决定前往雒阳。”

    “辞别那日,我记得阳光甚好,她站在魏府大门前冷笑着对我说,她最后悔的事便是做了我的学生,我心想,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崔琬心中不禁轻叹,顿觉惋惜。如此一来,他们二人遇见彼此的欢愉,其实抵不过爱而不得的痛苦。

    “那后来呢?”见袁老许久未出声,薛嘉卉迫不及待地追问。

    袁老摇头笑了笑,“难过了不到一月我便渐渐走了出来。雒阳|物贵,在那儿生活着实不易,当温饱都成了问题时,其他事自然会位居其次。”

    后来,曾经为她作画的经验帮了他大忙,他所作的山水画和佛画卖得甚好,不仅手头愈发宽裕,也令他以诗画闻名雒阳。

    只可惜,他在科举上却是次次落榜。

    当听闻同乡因诗文成了权臣身边的红人时,他也野心勃勃携了诗画去到京城,遍游宴饮,以求闻达于缙绅。

    待在京城的第二年,显赫一时的阁老遽然倒台,身为阁老门客的同乡也因此受牵入狱。当他站在大学士府邸门外,看着大权在握的重臣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这才第一次意识到官场的变幻残酷,猛然间就从这场大梦中醒了过来。

    不得已,人过中年的他只好失意回乡,却得知原来在他离开后不久,她便嫁给了当地一家富户,可是不到一年竟死于难产,而她的夫君则迅速另娶了新妇。

    听闻这个消息后他虽伤感唏嘘,却自我安慰到,人生便是这般无常吧。

    只不过,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他原以为,二人之间并无多深羁绊,当初离别的痛苦也早就消失不见,然而,直到重新回忆起有关那个人的点点滴滴,却恍然明白,她在他心中从未离开过片刻。

    他自我折磨般反复在想,如果当初与她私奔,他们二人是否都不必沦落至此?

    某日午后醒来,看着窗外耀眼夺目的白光,他瞬间生出了一个冲动。不如离开这儿,逃入深山吧,独自去经历当初两人或许会过的生活。

    袁老抬眼望向远方林木,眼里露出了笑意。

    “当我背着行囊来至此处,看这青山流水烟云出岫,便决定在这儿停下来。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槐江。如果世间有鬼魂的话,我猜她定能凭着这个名字找到我,不至于迷路。”话音中的温柔缱绻显而易见。

    “四十岁后,惟有在这山间劳作中我才能感觉到肉身的存在,似乎已成了野人,每当离自然更近,内心的痛苦也就渐渐消散一分。”

    崔琬望向袁老清明的眼,心已戚戚。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日忘却营营?或许这正是世间之人的身不由己。

    薛嘉卉仍觉不解,“可是您为何不住在山下的村子里,非要独住深山数十年,难道不会寂寞吗?”

    袁老温和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没有逃离人世,也根本逃不掉。村里人也曾问我这个问题,我对他说,等你真正看见自然,你便会爱上它,假若你真的喜欢什么,就不会觉得苦,只会乐在其中,形神俱忘。”

    “每当我弹琴吹箫,这清风明月似乎都成了听众,我不用再被无名的东西推着,随波逐流,不知方向。”

    崔琬心神一震,下一刻,只听袁老轻松道:“如今我垂垂老去,早是耳顺之人。人各有命,这世间之事我已经历了独属于自己的一份,未曾心有遗憾。”

    “假如人生能再走一遭,我想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了。何况,又怎会有假如?临了一生无悔,足以慰藉任何人。”

    他的眼里闪着光,释然自如,而听到这个故事的人,都有些寂然不语。

    风吹林间,万籁俱静。

    赵烨与袁老对视一瞬,二人无言,却已洞悉那些不曾明说之意。

    人各有命。

    只不过,究竟是你我不同,还是我与她有别……

    赵烨移开视线,不经意看了一眼崔琬,面容如水般沉静。

    一行人静默地开始爬山。

    他们仔细探寻着这座名为“槐江”的山,它到底美在哪里,又藏着袁老怎样的梦。

    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登上了山顶。

    苍茫云海间,霞光满天。

    崔琬心跳砰砰,她好像第一次真正看见了自然,它远非自己过去所想的那般无声无息,简单而几近乏味。

    当她此刻开始浸润其中时,才恍然发觉自然的奥妙与深微,也许,这便是袁老所感受到的世界。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第一卷·暗流涌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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