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践行
其实,今日并非高玠初见崔琬。
两年前,年仅十三的她就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入国子监后立刻引起众多公子哥的注意。他曾从好事之人的口中听过“崔琬”这个名字,出于好奇,亦在好友的指认下见过她一面。
那日,当她迎面朝他走来时,他竟生出了一丝恍惚,只觉她恰如画中走出的古典仕女,然而再精巧的工笔也描摹不出其一分风韵。
虽非一见钟情,然而在往后的日子里,她的消息却总是让他心神微漾。他知道自己对她颇有好感,只不过碍于两人身份悬殊,他未曾想过有所行动。怎料这次游学,竟能将平行无交集的他们拉至一起,也许,这就是天意。
看着身旁清丽动人的她,高玠紧了紧手指,心又开始躁动起来。
此刻,崔琬并不知身边人的复杂心境,她仍在回想着刚才的见面,心底涌动起一道暗流。
行拜师礼前,赵烨唤了她的小名令月,可她分明记得,今日在厅堂上她就不曾说过小名。
如此一来,早在会面前赵烨就已对四人有所了解,所以他的这声令月,到底是无心之举,还是另有深意?
她常从眼睛来观察一个人,不过赵烨令她十分难猜。
他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既没有她所熟悉的惊艳或侵略性,也并非居高临下的打量,而是一种令她避无可避却直抵内心的凝视,直接而清明,好像能洞察一切。
他似乎常给人一种含笑的错觉,令她不自觉的想起幼时曾见过的一尊佛祖塑像:佛上扬着嘴角,神情安详的背后是更沉静的肃穆,看似清和,却令人隐隐感觉到疏离。
此时的崔琬不会知晓,在以后的岁月中,她将细细抚过赵烨的眉眼,抚过他那轮廓分明、线条清晰的嘴唇,这一切都是引她沉沦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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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月中月底,是国子监的旬假之日。午睡一醒,崔琬拉着袁怡和张灵均外出逛街,打算去西市定做两身男装。
昨日出了三省院后,薛嘉卉曾向她提议着男装出行,认为这样更方便妥当些。因当初孙皇后曾扮作男子,以军师身份伴随太|祖左右,于是这一百年来,京城的贵族小姐圈子里也兴起了女扮男装的风尚,还以扮相越像男子为追求。崔琬对此是早有耳闻,见薛嘉卉颇感兴趣,也就答应下来。
一出国子监南门,三人先去了趟周家开的珠玑阁,里面的张伙计见崔琬来了,立刻从柜子里取出卢文钦放在这儿的锦盒,说是给她游学路上用。
崔琬打开一看,不由感叹阿兄的细心,只见锦盒里放了三张百两银票,此外还有卢家秘制的养生药丸,用以预防风寒发热,另有数个香囊,戴在身上能有效防避虫蛇鼠蚁。
出了珠玑阁,崔琬几人坐上张伙计备好的马车前往西市,这西市乃是京城著名的商业区,其中店铺多如牛毛,街市繁华,人烟阜盛,绝非天下他地可比。
两刻钟后,马车在聚宝街路口处停了下来。
今日街上人头攒动,大家都乘着天气好出来闲逛。崔琬几人一下车便直奔瑞丰祥绸缎庄而去,该店在京城享有盛名,据说聚齐了五湖四海的好货。
一进店,竟似满眼云霞,叫人眼花缭乱。云锦、菱锦、蜀锦、玉锦、青蝉翼、凤凰火、软烟罗、素罗纱、云雾绡、妆花缎……崔琬细细打量着,暗道这瑞丰祥果真名不虚传,除去专供于皇室高门的特品外,凡是名品布料,几乎全在这儿了。
她很快就看中两款料子,一匹浮玉绫一匹织锦缎,旁边的伙计一听她要定做男装,热情将她们引往二楼。
博陵崔氏虽渐趋落没,但至今还保留着一些世家大族的习惯,崔氏族人的衣食都有着一套独特的规矩和仪制,所以这次不仅是崔琬第一次定做男装,也是她第一次外出做衣。
楼上的做衣女师傅年纪已高,不过眼神却是老辣精到,一见崔琬身材窈窕,亭亭袅袅,便知是个容易做衣的衣架子,听了她的要求后,让她先缠上绸布再量尺寸,说这是京城女子定做男装的惯例。
崔琬只好进屋缠了绸布,一出来,原本玲珑有致的身材立刻变得平坦了几分,就连呼吸间都有微微的不适,另外两人齐齐皱眉,直替她难受得紧。崔琬心里也有了计较,看来还得带着女子常服备用,不然勒久定受不了。
量尺寸时,袁怡打量半晌,突然提醒一句,“若要认真扮作男子,你这眉毛是不是也得整理一番?”
也是。崔琬点点头,她的眉毛弯弯细细,若这般穿上男装,女子气十分明显,可不白扮了。
张灵均啧嘴,“我就搞不懂贵族小姐们的癖好了,好好的衣裙不穿,愣是整这出麻烦事儿。”
袁怡笑着觑她,“轻松简单怎能叫风尚呢?麻烦才能显出特别啊。”
崔琬和女师傅一听这话都笑了,唯独张灵均撇撇嘴,表示理解不了。
一走出绸缎庄,袁怡情不自禁地感叹着有钱真好。原来,这两匹布加上做衣费用共花了崔琬三十六两银子,可抵得上普通四口之家一年的开销了,就算对殷实之家而言也不是笔小数目。
博陵崔氏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张灵均虽作如此想,却认为这份钱还真得花,“随赵大人出行可不能太寒酸了,再说,高、薛两家的人也在呢,总不能人家穿绸缎,令月姐穿麻布吧?”
崔琬失笑到:“霏霏这话怎不早说,不然我便买几匹粗布做衣了,还能引得先生注目。”
“好啊,咱现在去买也不迟。”
“迟了,钱早花没了。”
三人说笑着继续在西市闲逛,直到天色将近黄昏时,她们才依约前往几条街外的醉霄楼,今日江新成在这儿定了酒席,特意为崔琬饯行。
醉霄楼飞檐处遍挂灯笼,描金细画,灯火辉煌,驱散了初春夜晚的凉意。高悬的牌匾上“醉霄楼”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恣意风流,相传是出自唐代大诗人李白之手。
入堂后暖香迎面而来,一小厮走上前来问询几句,便将三人引上三楼雅座。一路上崔琬好奇地打量着,经过门窗未关严的雅间时,或见四五宾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一片,或隐隐听到丝竹管弦之声,无不是红尘俗世的烟火繁盛。
推门而入,江新成正立在窗前,听见动静后转身笑着抱怨到:“你们真够可以的啊?逛街能逛半天,害我一人白白久等。”又对一旁的小厮说,“人齐了,便上菜罢。”
张灵均飞了个白眼过去,“我们令月姐肯来,那是赏你脸,有些人可别不知足哦。”
“是是是,都是小人的错,还请三位海涵。”江新成无奈地拱手退让。
这两人一向爱斗嘴,一边的崔琬和袁怡早就见怪不怪,兀自落座。
崔琬见陆续上桌的菜肴中有鱼头豆腐、板栗鸡、夜合虾仁……种种都是她们偏好的口味,心中不免因江新成的细心妥帖而淌过暖流。
三人逛了半日,腹中早已饥饿,于是各自先用过几口,这才有了几分闲谈的兴致。
“此次一别,想必一年以后再见令月,人家已摇身变为六部新星了!”江新成端起酒杯,瞧着崔琬逗趣到。
不过,他后面的话里却藏满了认真,“便祝你未来一切都好,万事顺遂。”
崔琬端杯回以盈盈一笑,在国子监的这两年里,他们四人几乎形影相随,她原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别离,然而就在这一刻,心下还是泛起说不出的伤感。
紧接着,袁怡握住了崔琬的手,“我也祝令月平安如意,心想事成。”
喝了一杯山梨酒的袁怡脸上已微微泛红,崔琬好笑看着她,听她继续感慨,“真好,看着你找到了未来的方向……我啊,最近倒是想开了,我这人性子太直,做官还不得给人算计死,要是以后能留任国子监做博士就好了。”
“袁博士?这好啊!话说淑文姐还真适合做女夫子,这两年要是没有您的耳提面命,有些人还不得撒欢成什么样儿?”江新成一边笑着说,一边朝张灵均那儿努努嘴,话中含义不言而喻。
张灵均“呵”了一声,像是要化身一颗点了引线的炮仗,崔琬见状忙先问:“那包打听呢?往后,我们仨不会得去说书摊前给您老捧场吧?”
一听这话,张灵均和袁怡齐齐喷笑出声。
江新成尴尬地清了清嗓,“可别啊,我不正等着崔大人您的提拔嘛?就凭小爷我这顺风耳、三寸舌,不弄个言官当当,不就屈才了么?”
崔琬三人哈哈笑出了声,看来江新成很是清楚自身优势嘛,而这志向同样也不小。
一块板栗鸡下肚,张灵均也开始了畅想,“我呢,只希望自己能安安生生地通过国子监结业,上边随便给我安排一地儿让我当官,不在京城也行,刚好能远离我爹娘的唠叨,一人独大,自由自在!”
“还是我们霏霏潇洒。”江新成赶紧捧场找补。
崔琬垂眼轻笑,心知机灵活泼又擅长交友的霏霏,其实颇有些入仕为官的野心与为民做事的志向。
未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呢?那时的你我又将在何处?她转了转手中的青瓷酒杯,抬头望向洞开的窗户,只见明月高悬。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日相伴的这些珍贵的人,将渐渐变成生命里隽永的风景。等到多年后,当他们奔赴各地独自踏上征程时,也许仍会在某一天对着夜空忆起今晚,这个溢满了笑语,就连空气中也泛着果酒香气的月夜。
此刻熠熠灯辉下,看着好友们可爱的脸庞,崔琬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眼前之人的轮廓先是变得愈加模糊,随后又渐渐清晰。
她似乎止不住地想笑,心里的愉悦就像朵朵小花儿正轻轻绽开。她想,自己肯定是有些醉了,于是不忘扶着桌子举杯起身,而袁怡、张灵均和江新成也一同持杯站了起来。
“愿来年之时,我们仍能共此灯烛光。”四人默契笑着,共同许下了一个美好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