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某子
崔琬之所以有此推断,原因有二。
其一,赵烨与“某子”年龄相同。从所记之文来看,“七岁”到“去岁”之间相隔十年,彼时王湛写下这段话时,“某子”正是十八岁。此条评注写于嘉祐二十九年六月十八,而赵烨恰恰生于嘉祐十一年闰六月十八,年龄刚好与“某子”相合。
此外,由于闰六月多间隔十九年出现一次,因此出生在闰六月之人,一般会于每年的六月过生。所以王湛特意选在六月十八写下这条评注,恐怕也暗含了为爱徒庆生之意。
其二,更为巧合的是,王湛虽然没有提及“某子”与他的关系,但是文中其实已有暗示。
“亦步亦趋”乃是用典,指的是颜回事事效仿他的老师孔子这一典故。
文中,“某子”用“亦步亦趋”极为巧妙地回答了王湛“十年不变”的诘问,实则褒扬了王湛数十年如一日志于心学而不改。此句出自“某子”之口,便间接地提示了一点,即,王湛与“某子”恰为师生关系。
根据这两点,崔琬得以推断,“某子”即为赵烨。
于是王湛的这段话就透露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由“我”所引发的自省,乃是赵烨的识人处世之道。
由“我”出发,便能见“我”之生成的特殊性,亦能辨“我”与“人”为何有所差异,故而有包容差异的可能,此所谓由“分别”生“合和”。
所以当看到试卷上“所学为何”四字时,她立刻意识到,此题出处中的“为己”与某子所言的“无我”,实际上刚好两相对应!这进一步印证了她先前的猜想!
也正因此,为了将自己塑造为一个极具自省意识的学生,她确实经历了一番搜肠刮肚的自我反思,而这一过程无异于抽筋剥骨。
只希望这出“苦肉计”能够奏效……崔琬支颐想着,嘴角已不自觉轻轻上扬。
其实当知道赵烨年仅七岁就有了那番见解的时候,她一时惊愕无言,第一次对“人外有人”这句话有了实实在在的体会。
恐怕,这就是当年叶宗行那句“既生瑜何生亮”的缘由吧?如此一来,外界关于他的种种传言都是真的,极有可能的是,他比传言中还要令人望尘莫及。
意识到这一点后,一种无可名状的惆怅萦绕在她心头,与此同时却也迅速涌起无尽的兴奋。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有跟随强者,她才能变得更强。
崔琬不禁暗暗期待着,当赵烨批改她的答卷时,他,究竟会作何反应。
~~~~~~~
昏暗湿冷的地牢中,一个男子满身血污,正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喘着粗气。
“吱呀——”地牢之门被打开,一人走了进来。
“大人。”负责审讯的两人迅速起身顿首。
地牢侧壁上方开有一窗,一束光线投在来人身上,他眉眼深深,俊美容貌在光柱和幽暗间若隐若现。
“说了多少?”来人名叫晋臣,他凝视着地上之人出声问到。
未等审讯人回答,那个受刑男子阴恻而笑,引起一串咳嗽,过了好一会儿才吃力说到:“别白费力气了……”
喘了口气,男子直直盯着着眼前的黑靴,讥笑出声:“世人皆言,江左赵家光明磊落,以天下为己任,我看未必……这私底下的刑罚,可真是……花样百出,令人,闻所未闻呐!哈哈,天下人可知,所谓的肱骨之臣,呵,并不比益王良善干净?”
晋臣如塑像般静静站在他面前,冷眼看他费力翻过身,仰躺于地。
地上的男子喘气如牛,眼前一片昏花。歇息片刻,他侧头看向晋臣,得意一笑,唇齿均已沾血。
“我父母早死,无妻无子,不过贱命一条,你们还能拿我怎样?呵呵,赵、烨,你们的赵大人,也不过如此嘛,他也该在我这儿,尝尝失败的滋味了!”
话音未落,晋臣双眼微微一沉,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动作的,反应过来时只见他左脚正踩住男子右手,逐渐发力研磨。
“啊——”男子瞬间难抑地发出一声痛苦惨叫。
晋臣眼中森然之意不减,冷冷斥道:“大人之名岂是你这卑贱之人能直呼的,嗯?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
他静静欣赏着男子的痛苦狰狞,抬起脚半蹲于地,对着地上痛得缩成一团的男子说到:“不怕死是吗?那你表妹呢?乔瓒知道自己的宠妾与她表哥有私情吗?”
见男子脸色骤变,晋臣微微一笑,“还记得前面刑罚的滋味吧,你以为你是白遭罪的?猜猜,你心心念念的表妹,究竟能挺到什么时候。”
男子心中惊骇不已,他万万没有想到,就连益王和乔瓒都不曾知道的事,却能被他们挖出来!
好似被人精准捏住七寸,他背后不断渗出阵阵冷汗,再难抵抗半分,很快便颓丧地闭上了眼,“招,我都招。”
三省院正房书阁,檀香袅绕。
晋臣进门后在书案几步之外站定,向着前方男子低头行礼,不曾贸然出声。
“招了什么?”赵烨翻着昨日的终选答卷,声音闲适悦耳。
“禀大人,歌谣一事除郑鹏外,其余人全被灭口。郑鹏供出了一个叫罗翀的人,这人手里藏了本册子,此外便无更多信息。”晋臣微微沉目,不敢看向赵烨。
“无碍,仅凭他乔瓒门客这一身份,足矣。”
赵烨对此结果毫不意外,手中翻过一页,“让他自己想出路,我不留无用之人。”
这话虽说得云淡风轻,却牵涉好几条人命。
晋臣恭敬应是,心跳突兀快了几分。他原以为郑鹏已死多年,然而年初时曾经的属下章敬却意外将其抓获,这才使得吏部尚书乔瓒与郑鹏的关系浮出了水面。章敬凭借此功被破格提拔为南府侍卫长,正与作为北府侍卫长的自己同官。
这江左赵家分南北二府,南府指的是江左临江本家,先朝首辅赵瀛致仕后长住于此,那北府则是京城赵家,尤特指赵瀛长子赵元溥一房,又因赵烨身为整个江左赵家的未来家主,地位尊贵,于是赵府中人都以北府当差为荣。
晋臣向来就知,大人用才不拘一格,能满足你一切欲求,就看你有无本事可拿。即便他已随侍大人二十余年,可章敬升迁这般迅速,已有和他并驾齐驱之势,将来如何还真不好说。而片刻之前,大人的话是否正一语双关?
那“无用之人”,会不会除了指向郑鹏外,其实也是在敲打自己……又想起这段时日所负责的游学一事暗藏重重冒险,晋臣就怕一个意外,自己万死难辞其咎。
心思急转间,他硬着头皮继续汇报:“大人,游学之事已全部安排好,只是,建州之地大小官员相互勾结,朝廷插手都受上下掣肘,这一路恐怕不会太平——”
尚未说完,赵烨左手食指不自觉轻点两下案面,晋臣立刻噤了声,室内一时恍若无人。
赵烨罕见的将眼前试卷又重新看了一遍,尤其是那最后一题:
余曾思之,求学十年,所学为何?
或曰:所学为人,欲使己见之于人。
或曰:所学为家,上安祖宗,下效子孙,不辱先人,光耀门楣。
或曰:所学为国,佐君王一匡天下,修行政事,德恰百姓,维万世之安。
或曰:所学为道,或求仁得仁,泽润生民;或效法自然,与万物同一;或参苦集灭道,所悟皆空。
余惟言:所学为己,欲得之于己,以澄明心志,内定外安,情顺万物。成己可以成物,由己可以推人也。
……
余幼时初学圣人之道,高山仰止,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遂慨然有兼济天下之意。及渐长,虽心怀斯道,亦知其善,然所惑日增难解。志随境迁,如浮光碎影,倏忽不可得。
盖余困于己心,陷于流俗久矣。闭目塞聪,利己自保,实志小而心狭也。坐井观星,不若数颗,其势也,非吾所愿。
伏请随侍大人左右,游物历事,涤荡吾心,以获所安,此足恃矣。
阅后,赵烨极轻地牵了下嘴角,英俊脸庞仿佛现出云销雨霁后的微光。
这番自我剖析实在有些出乎他意料,不论是理念文辞,还是思考进路,竟与幼时的他如出一辙。看来,这学生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未曾犹豫,他提起朱笔在这份答卷上写下“一等”二字,其后又在另外七份中择取三份,分列二、三、四等。
“派人细查这四个学生的底细。”赵烨放下试卷,缓缓靠向了椅背,“一等那个学生查仔细些。”
晋臣恭声回是,心知这四名监生从此便添了个新身份,由于要确保选拔公平,不受考生家世背景乃至字迹的影响,此次答卷全部采用糊名誊录制,所以眼下也不知是哪位幸运儿拿了一等,更得大人如此注意。
他走上前来将试卷整理好,送予门外的署官,嘱其将选拔结果知会司业、监丞两位大人,一并把八份答卷送去存档备案。
处理完毕,晋臣准备行礼告退时,却发现赵烨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黝黑眼眸看不出一丝情绪,语声淡淡:“此次游学,为的就是引出牛鬼蛇神,福祸相依之间,就看各人造化如何。”
晋臣闻言一怔,下一刻,心里滋味莫名。平凡如他,果真任何心思都逃不过大人眼底。
没来由的,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的确,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不论是被人取代还是更进一步,自己何必畏葸不前,自乱阵脚?短短一瞬,先前的那些忧虑已消散殆尽。他无比确信,只要大人说无碍,那便万事安然。
二月风拂过窗棂,簌簌作响。赵烨起身步于窗前,长身玉立。
轻轻推开一扇窗,只见阳春已近,燕雀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