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看戏
国子监这两年,今日似乎是崔琬过得最快的一天,还没来得及看多少页书,不一会儿就已听见下课钟声。
上午的小考结果向崔琬预示了一个巨大的希望,正如一束强光瞬间照亮她前方之路,她只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光亮处奔跑,不必再反复权衡其他的可能选择。
就像眼前这条南北大道,两边的高墙不时开出拱门,可通往国子监任一处地方,即便有时得多绕些路,多费些功夫,然而只要一直走就总能到达目的地。
看着南北大道右前方的广文馆,她开始自省今儿实在有些兴奋过头,本来已和袁怡三人准备去芍园庆祝今日喜讯,四人都走了一半路,她这才记起有本书落在学堂没拿,于是叫三人先去占座,打算自己再走趟静心堂。
要说她为何连一个晚上都不能等,定要现在返回去拿书,这里边是有些缘故。自从半年前她丢失一本写满笔记的书后,崔琬就只在学堂里留些市面上常见的本子,并养成另用纸张记笔记的习惯,免得人又来偷书。
这次忘了拿的乃是关中学派马柟的《论道》,这本书在诸多理学经典中根本排不上号,然而上次小考却偏偏考了里面的一句话,叫人印象不可谓不深。她犹豫一瞬后还是决定返回去取,免得被有心人揪出,另生波澜。
崔琬的这份担心倒也没白费,刚要推门走进静心堂时,不经意从半掩的门缝中看见三道鬼祟的身影。
堂内,坐在崔琬座位上的严锡程正恨恨翻着手上的书,“我就说夫子早就漏题给了崔琬,你们还不信,这书便是证据!”
李骅接过来略微一翻,皱眉道:“只一题说明不了什么吧,你不也答出来了,难道还真要向博士举报?”
严锡程脸色顿变,什么叫“你不也答出来了”?自从崔琬出现后,他好似沦为了陪衬,仿佛崔琬知而旁人不知就极为正常,一旦她不知而旁人却知则定有猫腻,哪门子道理!
同乡孙志文觑了眼严锡程,心里一阵暗爽。以前还在辽州州学时,严锡程总压他一头,成天一副鼻孔看人的模样,现今也终于尝到遭人碾压的滋味了吧?
本来好当和事佬的他,今儿却不嫌添乱地说:“我信严兄,只是向博士举报恐怕没用,也不想想,陈夫子有那么大胆子自作主张漏题吗?这必定是上边的意思。”
崔琬弯唇一笑,的确是这个理。
紧接着又听孙志文继续道:“要真想一击即中,还得去跟司业韩大人或监丞吕大人说道说道,再不济把这事儿捅给太学或国子馆的人,他们想必乐见其成,毕竟能少个人来争游学名额。”
此话刚落,严锡程轻蔑一笑,然而却没再多说。他一个普通监生哪里能接触到国子监的二、三号人物?若是把消息捅给那两个学馆,一旦被广文馆博士获悉,自个儿也就别想再待在这国子监了。
李骅将《论道》放回桌内原来位置,略弯了身打量那一尺来高的书堆,嘴里啧啧不断。
他可是观察好一阵了,崔琬桌上的书大致两天一换,平常就看她读书速度极快,似乎只用翻页不用思考,简直叫人目瞪口呆。有鉴于此,他这等凡人顿时歇了与她相较的心思,只不过嘛,总有人定要跟老天爷赏的天赋斗一斗……
李骅直起身来,转眼见严锡程脸色发沉,不知在想什么,一时起了玩笑的心思,“若真想扳倒崔琬,也不是没法子。”
察觉到另外两人立刻投来的目光,他轻笑了下,“《诗经》有云: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略微一停,又朝严锡程说:“严兄不妨施展美男计把崔琬钓到手,等过上段时日,你就看她还是不是榜首,如此一来又得美人又得前途,岂不乐哉?”
外边的崔琬轻倚在门柱上,脸上神色闲适自在,心想这男子间的暗斗可真是精彩。
门内孙志文嘴角一抽,直叹李骅这话够损,就严锡程那张刻薄显老的马脸,还美男计呢!不过一瞬,他脑中闪过崔琬清纯绝美的脸孔,正应了那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温柔,每次她一转头,那双眼里的欲语还休总令人心神一颤,误以为天降大喜,美人也对自己有意……
出人意料的是,面对李骅话中的讽刺,严锡程似乎全然听不出,反而煞是认真道:“可算了吧,太学里的公子哥们轮番讨好她都没得手,我这家世怎入得她眼?崔琬这人精着呢,也知道那些公子哥只想玩玩她。”
他边说边想起件事,半年前曾偶然撞见霍彦明与崔琬站在一起,就凭霍彦明看她的那个眼神,两人必有一腿!也是,崔琬向来无利不起早,不过牺牲色相就能换得广文馆博士相护,何乐不为?这女子向上爬就是简单,只要豁得出去脸面……
严锡程暗嗤在心,却也并未将事儿透露给眼前二人,谁知道他俩会不会故意传出去,万一被霍博士知晓,自己可吃不了兜着走。
孙志文瞧严锡程脸色愤愤,每次提及崔琬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于是不怀好意道:“严兄,听你这语气,该不会是对崔琬爱而不得,便因爱生恨了吧?”
“爱她?!我可不想成天顶着绿帽让人笑话,这女子嘛还是安生待在家里为好,牝鸡司晨会有什么好下场,我就忒看不惯她那傲劲儿,什么东西……”
眼下只剩这骂骂咧咧,也听不出其他,崔琬心想,看来倒不必取书了,于是路过花坛时捡起颗小石子。
来至院门后转过身,她抬手仔细瞄准,忽地一投!石子呈道弧形飞过庭院,“啪”的一声正中静心堂前门。
堂内瞬间响起凳子与地面的摩擦声,紧接着是一道熟悉的惊慌男声,“谁啊外边!”
崔琬微微挑起唇角,不慌不忙跨出了庭院,朝着南北大道走去。
有人欢喜有人怒的一天就这样过去。
翌日中午,广文馆的最高长官打算接见崔琬。用完午膳,崔琬径直来到广文馆西苑,经人通报后走进了博士办事厢房。
一入门,只见张博士坐在主位,其余五位博士一个不落地分坐厅堂两侧,齐齐将目光聚于她身上,霍彦明坐于最下首,朝她轻轻一笑。
崔琬移开了眼,对眼前这一阵仗颇感惊讶。
尚未等她行礼,张博士已笑着招呼道:“崔琬来啦,快坐,今儿我们就随意聊聊。”此话刚落,一书僮已将杌凳放在她身后。
“给诸位先生请安,学生谢过先生们体谅。”崔琬行礼后依言坐下,举止温雅得体。
虽早就对崔琬颇为熟悉,然而如此活色生香的少女依旧令人移不开眼。几位博士留意着崔琬的行止和神情,见她不疾不徐,不矜不盈,眼中都浮起了赞赏之意。
年过六旬的张博士头发已花白,他拈须笑着说:“此次游学乃是由赵大人提议部署,事关重大,极为难得,崔琬,你可定要牢牢抓住这次机会啊。”
“是,学生明白。”崔琬恭谨点头。
“呵呵,就不知你我想的‘明白’是不是一个意思。”
崔琬心里一动,抬眼见张博士与其他几位博士相视一笑,又道:“你年纪还小,天资过人,又没有遇过什么大的挫折,也就不知道这次机遇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了。”
旁边的刘博士连忙摆手提醒,“欸,可别给学生压力,你若吓到她,她还怎么去参加选拔?”
“哈哈,崔琬没那么脆弱,这点儿压力还是能承受的。”六人中的卢博士对崔琬性子较为熟悉,爽朗一笑。
她弯了弯唇,静静等着先生们接下来的话,隐隐察觉将是今日谈话的重点。
沉吟几许后,张博士方缓缓开了口:“江左赵家之人或出将入相,或为学传道,世代得天下士人敬仰,绝非一般的权贵高门所能比拟。”
“此番圣人命赵齐光大人掌管国子监,实乃国子监诸生天大的运气。若能随大人游学,实际上你就成了大人的关门弟子,不论以后能否进入六部,你这一生就已与江左赵家相连,即使高中状元也未必能得这一前途。”
“崔琬,你可真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