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考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二月初二,小考如期举行。
崔琬抬眼看向堂前,心微微一动。陈夫子身边站着两个脸生的学官,听介绍还分别是来自国子馆和太学,这一场面她还是头次见,毕竟国子监七大学馆向来是各自为政。
不仅如此,从监考规格也能看出这次小考的非同寻常,仅设二十个考位的静心堂,却有三位学官一同监考,大大异于以往。
坐在前排的张灵均和江新成立刻转头朝她挤眉弄眼,就连左侧的袁怡也悄悄“咦”了声。
前几日,崔琬一直帮着三人温习功课,到了晚上也把袁怡和张灵均叫到她舍房一起自习。她虽不说原由,但几人也渐渐回过味来,猜到这场考试定是不一般。
见前边那两位有些得意忘形,崔琬眨眨眼,示意其低调些。
这次考试这般正式,还引得夫子如此在意,她猜想,怕是与那位新祭酒有关,究其原因不外乎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不知名声震耳的赵齐光大人,到底是怎么个烧法。
此刻,其他监生则没那么好运,面面相觑后,心中无不掀起了惊涛骇浪。
“现在进行的是本年的开学小考,诸生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来,让学官们好好验收一二。”
陈夫子沉声说完,便命两个书僮将试卷依次发下。
瞬间,静心堂的监生们一个个如临大敌,凝神屏气,迅速进入考试状态。
一拿到试卷,崔琬先通览了一遍卷上的十二道题,里面涉及经类、史类和杂类,题目难度与往年相比高了不少,就连出题风格也大不一样。
虽觉疑惑,不过她很快就摒除杂念,铺纸提笔开始认真作答。
空气似绸缎般轻轻承载着微小声响,细沙在漏瓶中极为舒缓地下坠,时间正一点一滴流逝。
答完卷收好笔,崔琬抬头看向计时沙漏,发现时间才过一半,不过她从不曾提早交卷,免得给旁人增添无谓负担。只是仔细检查好几遍后,神思也终于游历起了万方。
不知淑文姐、霏霏和包打听答到哪儿了?此卷对于整体监生水平而言偏难了些,淑文姐倒是不用担心,出不了什么大差错,不过另外两人……
抬头看向前排,只见一个左手支颐似在绞尽脑汁,而另一个则抖腿抖得直晃人眼。
——算了,大致过得去就行,毕竟人家有好好努力过了。
反倒是她,因陈夫子格外重视这场小考,前几日可算是绷紧了心神,罕见熬了几夜,依着夫子嘱咐把所有理学家文集都过了一遍。
不过今日答题下来,只觉这题目难度也还行,虽然出题风格确实与过去所有考试不太一样,但并没有预想中那么难。
崔琬自幼习惯想象文字背后的人,从字词用语和思考进路来勾勒对方的性情、经历与品味,过去看书时经常边读边提问,若是紧接着就恰好得到著者对她问题的回答,总会莞尔一笑。
似乎就在那一刻,不论是远隔千山万水,还是相距千百来年,两颗灵魂偶然间交汇在一起,这种感觉颇令人着迷。
然而今日的策论和经义,说实话都没有以往试题出得有水平,题目颇偏颇怪,主要考人识记功夫,实则并未给予作答者多少思辨余地。
这试卷会不会是那位新祭酒出的呢?若真是他出的……
崔琬蹙了蹙眉,说不清心底什么感觉,似乎隐隐有点儿失望,就好像一直仰望的人,原来也不过如此。
如果可以,她倒宁愿这题并非赵烨所出。
相比平庸之人被吹得神乎其神登上高位,得以掌控大周未来几十年国运,她更愿赵烨的确如传闻那般难以企及,这至少能叫千万读书人稍觉心安。
如今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真才实学方是士子为学为仕的根基,即便权力时常染指,却总不能永远一手遮天,而一旦帝国精英堕落至极,那么王朝必将失去民心,只等天命重启。
历史始终如此,概莫能外。
这场考试的结束并未让崔琬放松分毫。翌日,陈夫子便叫她每日午膳后去广文馆东苑厢房自习半个时辰。几天下来,她已经看了三本未留名的私人抄本,从字迹来看似是出自陈夫子之手,此外夫子还给了她几份泛黄的试题,而那出题风格竟与上次小考如出一辙!
她隐约猜到,夫子似乎在自己身上压了重宝,接下来,或许还有更重要的考试等待着她……
突然,几道笑闹男声从南北大道另一头传来,听着极为张扬无忌,崔琬下意识抬眼望去,目光一滞,一瞬间竟有往回走的冲动。
抿了抿唇,她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只是脚步略加快了几分。
发觉梁珏缓缓停下步子,旁边的三个发小有些莫名,不过在瞧见迎面走来的女子后,顿时明了,脸上无不露出看戏之色。
梁珏直直盯着崔琬,看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
不知怎的,普通单调的监生服穿在她身上却是那般好看,只见她黑发如瀑,红唇鲜润,不施粉黛的脸蛋泛着珍珠光泽,白皙莹润有如凝脂,细长的柳叶眉乌黑秀美,垂首抬眼间皆各具情致。
想起片刻前她先是一怔,然而神情很快又似水般沉静,好像自己在她眼里不过尘埃而已,这一发现真叫他心尖发痒。
就在崔琬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时,梁珏勾了勾唇,“怎么,崔小姐又不认识我了?”
见崔琬恍若不闻,他嗤了一声,转而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旁边三人也坏笑着紧跟上前。
“我们梁三儿风流倜谠,誉满京城,某人倒是拿乔得很,还在故意吊着呢。”一个浪荡子轻佻戏谑一句。
崔琬眼里浮起一丝不耐,自顾自往前走。
这梁珏乃是西伯侯府家的三公子,年仅十九已花名在外,其父也是京城有名的浪荡公子哥儿,父子二人竟得了个“双枪不倒”的秽名。早在一年前,梁珏便开始骚扰她,言语也愈发刻薄。
“崔琬这名儿起得倒不赖,你是玉,我也是玉,咱俩紧紧合在一起,又正好应了我这‘珏’字,你说,我俩是不是天生一对?”
梁珏状似闲闲出声,目光却凝滞在身前人的玉白颈项上,脑子里早已浮想联翩。
一个肥硕公子哥故作风流地摇摇扇子,“咱梁公子怎就学了酸秀才的那副做派,只不过,‘二玉相合为一珏’,你俩合在一起不就三块玉了吗?怎的说是两块?”
“这第三块玉啊……”梁珏轻笑着睨了崔琬一眼,“好姑娘,你告诉他们,这块玉究竟‘合’到了哪儿?”
旁边三人立刻爆笑出声。
“哈哈哈哈,梁三儿你可得贴紧些,小心露出这第三块儿玉,连累我们长针眼!”
一瘦高个儿男子故意道:“快别说了啊,再说下去,人姑娘得羞哭了。”
“哦?我倒要瞧瞧,是羞哭了还是爽哭了。”梁珏边说边两步上前,伸出手想要扣住崔琬手腕。
崔琬大惊,忙侧身躲过,情急之下瞧见不远处正走着几个相熟的女监生,脱口唤道:“思和——”话音未落已匆匆朝前跑去。
梁珏缓缓放下手,无声地看着她慌乱的背影,而身旁的肥胖男子仍在叨叨个不停,“啧啧,瞧瞧那蛮腰,握在手心里可不得……”
“闭嘴,你他妈还说得来劲儿了?”
“嘿!怎么着,当你包了崔琬啊?许你说就不许我说?”
一旁的人见梁珏脸色立刻阴了几分,拍了拍那男子,连忙打圆场,“行了行了,大家犯不着因旁人伤和气。”
梁珏嗤笑一声,懒懒侧过头,盯着那道愈发走远的倩影。
想当初,他待崔琬尚存几分怜香惜玉,然而面对自己的屡次示好,她竟分毫不为所动,就连一丝羞赧之色也不曾有,几次过后弄得他剃头挑子一头热。
一直所向披靡的京城梁公子,却因着她在哥们儿面前下不来台,自然是生了几分恼怒。可是只要一想起她那双水润清澈的眼眸,他心头就有些发热,回神后又忍不住暗讽一句,装什么装,给你三分面儿,就真以为自个儿高贵了?
那日当又一次遇见她,瞧着却仍是那副以礼相待的模样时,梁珏积攒已久的恶言终于尽数爆发。
出乎意料的是,他第一次看到了她愣怔的神色,轻颤的眼睫就像是风中飘零的花儿,竟有种脆弱的惊人美感。
彼时,他心跳快得近乎失控,好像一把扯下了她那人前的面具。
他渐渐发现,只要将崔琬弄得越脏,将她贬低至尘埃,自己便能从羞辱她的那些话中,瞬间回忆起无数个夜里的旖旎之梦,于是也就找到了这一整天的趣味。
他愈发痴迷凌驾在她之上的快感,原来,不学无术的自己竟成了教导她男女之事的老师。也是,她娘早就死了,许是来不及教,如此可不得由他代劳?
梁珏自得一笑,就这样记着我吧,崔琬,你永远也忘不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