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时运
国子监广文馆下设六大学堂,静心堂是其中之一。
堂前庭院里,一棵六百年树龄的古槐静静矗立着,据说槐树又名“公卿大夫之树”,有金榜题名、官运亨通的寓意。
崔琬看向陈夫子,不知夫子叫她出来要说何事。
面对崔琬,陈夫子脸上露出了慈爱之色,“令月,功课温习得如何啊?五日后便是小考了,可有把握?”
“回夫子,学生谨记教诲,这一月来未曾松懈功课,每日都学有所得,想必能顺利通过小考。”
崔琬恭敬回着话,心里颇为感激这位陈夫子,一直以来他对自己很是关照。
陈夫子抚须点头,“如此甚好,只有你最让我省心了。”
崔琬听得想笑,陈夫子也不觉微露笑意,一边抬头望向那古槐,过了半晌才又徐徐出声。
“时运二字玄妙非常,常人难以轻易参透,只不过惟有勤勤恳恳、藏器待时之人,方能在机遇突降时从容应对。”
这句话里似乎带了一丝慨然……崔琬正凝神想着,又见陈夫子转头看她,话中意有所指,“天下读书人的每次考试都是一个机遇,令月,你可清楚?”
崔琬眉心微跳,心下转过数念:看来这次小考非同一般,不论是考试时间之快,还是此次夫子特意对自己单独强调,其中恐怕是藏了玄机。
她很快文雅行了礼,语气谦逊却不乏信心,“学生明白,此次小考学生定将全力以赴,还请夫子放心。”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愉快,陈夫子微微一笑,神情颇为高深,“有空的话,理学家的书你都翻上一遍,别忘了啊。”
崔琬一愣。夫子竟然都开始划重点了?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次!心里既惊讶又好笑,面上却乖乖点头应是。
看着她窈然离去的背影,陈夫子不免有些感慨。崔琬可谓深得他心,温雅灵慧,踏实沉静,颇有士人之风。这么多年来,广文馆难得培养出一个足以与国子生、太学生一较高下的人,这馆里的大小学官都对她极为看重。
一想到五日后的小考,他已开始有所期待,也许,这将是广文馆的一次翻身之仗!
回到堂内,崔琬迎着众人打量的目光走回了座位,张灵均扭头打探到:“怎么了?夫子为何单叫你出去?”
正在看书的宋倩雅不自觉分了神,下一刻,后方传来一道轻柔女声,“没什么,夫子问了我最近的读书情况,叫我别松懈。”
宋倩雅忽而放下了书,侧头看那案几上装有梅花糕的黑漆食盒,瞬间就感觉格外刺眼。
所以在夫子心里,除了崔琬以外,余下的人松不松懈都无所谓了吗?难怪她要用吃食讨好人,恐怕也是自觉理亏吧……可谁又稀罕你的糕点!
“这还用问?谁不知道夫子偏心令月,我们这些人就自生自灭好了,反正好事儿肯定轮不到我们。”
严锡程突然轻嗤出声,语气虽淡,然而里边的酸意显而易见。
这话一出,堂内立时安静无声。
尽管平日里崔琬人缘还行,不过此刻却无人为她辩解两句。
也是,但凡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广文馆的学官无不格外关注崔琬,对待其他监生则一视同仁,这种区分难免令人心生怨气。再说了,年底便是三年一次的考评,监生多职位少,谁又不得暗自卯劲儿为自己搏一个前程?
崔琬手上继续翻着书,神色不变。
“令月别生气,严兄这话不是有意的,你肯定也不想如此。”
宋倩雅转过身来安抚地拍拍她手背,崔琬看了过去,笑笑没说话。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向来明白这个道理,又怎会生气?可宋倩雅这意思,倒是想让自己辩白一番,只是这事儿他们得找学官去说,与她何干。
袁怡、张灵均和江新成三人听到这番抱怨后,只是朝着崔琬挤眉弄眼作怪样,不刻意为她出头争辩,也不对她生有芥蒂,悄然间轻轻揭过这事儿。
崔琬对此不觉意外,当初刚认识他们仨不到一日,她就隐有预感,四人兴许能交上朋友。
在处世态度上能做到相容甚至趋同的人,很可能出身背景相似,而四人正是如此。
年纪最大的袁怡来自河东上原县诗书之家,祖上曾出过好几个进士,虽非大富大贵,倒也衣食无忧,正与崔家情况差不多。
另外两人中,张灵均之父为京城太仓库员外郎,而江新成则是七品都给事中之子,相较而言这二人虽为官员子弟,不过那七品小官在这权贵聚集的京城却十分不够瞧,从家世来看倒谈不上高过崔琬和袁怡多少。
恰因这般,不论是吃穿用度还是平生经历,四人都还有话可聊,相处起来毫不费力,正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也只有同一个世界的人才能相认相知。
好不容易捱到自习结束,四人前往芍园去用午膳,一进门,崔琬径直到常吃的窗口处取了餐,几人端好饭菜正准备找座时却碰到了熟人。
“霏霏!今儿你们也来芍园啊,不如我们几个坐一起?”
崔琬循声望去,原来是隔壁诚意堂的钱易宁与何铭,一见这两位,眼里不禁添了些看戏的意思。
广文馆里人人都知钱易宁对张灵均有好感,只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张灵均一见他就觉头大,此刻更是连连回绝。
“今儿真不凑巧,我们还有些话儿说,就先走一步。”
说完,忙扯着崔琬和袁怡往前走,江新成见状只好迅速朝他二人微一拱手,跟着离去。
好不容易找到四个位子坐下,袁怡这才笑着揶揄,“霏霏,你上次不是跟他说清楚了吗?大家还是同窗,总这样躲着也不合礼数。”
“可他那眼神直叫人瘆得慌,惹不起我还躲得起。”张灵均不自觉拧了眉,一边用筷子戳着米饭。
突然间她又想起了什么,眉眼舒展,冲袁怡戏谑到:“哎,钱易宁旁边那人叫何铭吧?最近怎的老是来静心堂找你呀。”
袁怡面上有些微的不自然,含糊着说:“啊?我们不过是讨论学业而已。”
崔琬正拿起汤匙,一听这话便翘了嘴角,“那是,何铭不过是自言对淑文姐慕名已久,这情谊确实常见得很。”
张灵均和江新成顿时“嘿嘿”怪笑起来。
袁怡脸色渐红,却不甘心只有自个儿被调侃,正准备反击一二,然而话到嘴边却又顿住。
她放下筷子,有些不解地问:“令月可有喜欢的男子?我怎么发现只有包打听跟你走得近些——”
啊?崔琬听得眉心直跳,正欲出声否认,张灵均已代她连连摇头,“可别,是谁都不会是包打听。”
“嘿,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了我?”
张灵均无视江新成抱怨,有理有据道:“你们看啊,咱广文馆的同窗肯定自觉难敌令月姐,很少有男子爱慕比自己还强的女子吧?所以呢,令月姐这是极难吃上窝边草了。”
崔琬捏着汤匙的手指一顿,小心咽下口中的热汤,抬头飞了个白眼。
本来还觉着霏霏这奉承功力与日俱增,谁知后面半句又没个正形。
坐在一旁的江新成倒是笑了笑,心里隐觉异样。他知道太学里的公子哥们早就打赌,赌谁能把崔琬拿下,也曾好几次撞见她被人拦住调戏……
这在男监生中属于公开的秘密,只是令月自己都不曾提及,江新成便也觉着难以启齿。
“也对,不过令月快及笄了,是时候考虑婚事了,可别像我,如今学业还没结课,婚事又被家中长辈催个不停。”
袁怡说完轻轻叹了口气,似乎瞬间就变成了一朵蔫花儿。
察觉到气氛开始有点儿沉闷,崔琬思忖片刻后忽说:“我外祖父倒是为我瞧中了一人。”
此言一出,另外三人眼睛一亮,脸上立涌兴奋之色,她忍住了笑,道:“是我的姨表哥,外祖父曾探我意见,家里长辈估摸着会再等上一年,如果到时无甚差错,也许两家就定下来了。”
“就是那个住在临江,家里是皇商的周公子吗,还屡屡为你寻书,叫小厮给你送来的那位?”
崔琬朝袁怡点点头,“周表哥答应外祖父在京中安排人照应我一二。”说话间她脸上神色很是自然,不见丝毫羞赧。
“他人怎么样,你喜欢吗?”张灵均好奇地问。
喜欢吗?崔琬倒是没怎么想过这方面,他们二人相处并不多,算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忽而记起前几日回京马车上,阿兄说周仁隽新作的对子缺一上联,她一见那下联为“临江望月忆故人”,瞬间就猜到这般情意直白之句,恐怕并非那位谦谦君子周表哥的手笔,想来又是阿兄代外祖父向她试探罢了,于是也就顺从的对了句“卧岚听雨思旧友”作为上联。
回想起阿兄那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崔琬就感觉格外好笑。阿兄在范阳卢家的书阁名字就叫“卧岚”,她正好借着他的名义断了这份暧昧。
而周仁隽呢……那个俊雅男子恰若江左四月春景,温润敦敏,平淡中和,似乎很难为外物所扰。
这般甚好,她也不喜剧烈情感,其实两人只要互不生厌也就够了,喜欢未免轻飘,只会浪费心力,而爱太过劳神,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回神后,见三人还八卦地等着答案,崔琬心知躲不过去,于是琢磨了一瞬。
“两家知根知底,姨父识礼,姨母温柔,表哥也有主见。”
更重要的是,周家看重她这国子监生的身份,也就忽略了她因双亲皆亡而已成孤女这一忌讳。
放下汤匙,崔琬用巾帕轻拭嘴角,悠闲补了一句,“不过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你们些。”柔和的声音里含了几分戏谑。
袁怡与江新成听后不禁一笑,倒是张灵均摸着光洁的下巴开始分析一二。
“那还算有好感了?这未来姐夫也忒可怜了,在你心中的地位还比不上我们。”
顿了顿,她话音一转,“不过你本来就瞧不上那些为情寻死觅活的人,想来也不会跟人浓情蜜意。”
“那是,令月可是要干大事的人,怎能被这区区男女之情缚住手脚呢?”
江新成紧跟着调侃一句,与张灵均一唱一和配合得甚是默契。
窗外的枯木枝桠上停了只喜鹊,正吱吱喳喳叫得热闹,崔琬侧头瞧上一眼,对好友们的打趣不置可否。
只不过,片刻前张灵均口中“寻死觅活”四个字,却令她有了一瞬恍惚。
是啊,世间有那么多的人事和责任,怎能仅因“情”之一字而全抛脑后呢?
她抿了抿唇,一丝轻嘲悄然溢出,却无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