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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晋江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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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应二年十月,微雪初霁。

    得清盛公特许,平姬戴白狐面具掩容,着狩衣,背弓箭,佩太刀,策马随侄儿资盛出猎。

    到了目的地,随行的三十多个年轻武士纷纷散去狩猎。清澈望着天空中那些刚被放去猎捕鹌鹑和云雀的迅猛黑鹰出神,在现代可看不到这么好的鹰了。

    年仅十三岁已官至新三位中将任越前守的平资盛策马过来,关心道:“小姑?”

    平姬回过神来,刚对他摇摇头表示没事,忽然又目光一凛,迅速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搭在长弓上,厉声呵斥:“何方贼子?!”

    音未落,平姬手中离弦之箭已凭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从树林直射向资盛的箭矢拦腰折断。

    平资盛一身冷汗,若非小姑,他已经命丧黄泉。

    在附近狩猎的武士闻声赶来,平姬弓箭未曾放下,依然警惕着树林里的动静。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个浑身狼狈不堪的武士匆忙从树林里跑出来了:“中将大人!前方有一头白虎正在伤人!属下们放箭不能使它的皮毛受损,反倒将其激怒!请中将大人速速撤离!”

    没死在老虎爪下,反而差点被自己人放的流矢干掉,平资盛哭笑不得,当下也没了问责的意思。与此同时,山林传来的一声惊飞鸟雀的虎啸令他神色大变,正要下令撤离,就被人拦住了。

    “我去会会那只大虫。”平姬镇定自若,立即策马前往那声虎啸传来的地点。

    目睹了平姬刚才那一手惊艳绝伦的箭术,平资盛改了主意,当机立断下令让随行武士为小姑压阵。

    “吁——”

    平姬一拉缰绳,坐下白马高高扬起前蹄,重重落地激起一阵尘土,停止奔跑后烦躁地打了一个响鼻,不安地向后踱步。

    那头吊睛白额猛虎还在两百米开外与手持弓刀的武士纠缠。但碍于王者之威,马匹已止步不前,若鞭挞马匹迫使其前进,白马很可能会当即卧伏瘫软。

    想到这里,清澈决定挑战一下。

    于是在随行的平资盛众人眼里,平姬似乎对这两百多米的射程胜券在握。

    要知道在这个时期,战场上敌我的弓箭手们进行射箭的有效交火距离是一百二十米左右。就连大宋朝廷最强的弓/弩射程也不会超过一百五十米。

    平姬从箭筒中取了两支箭搭在弓上,分别瞄准了目标。

    说实话平资盛并不看好小姑的一次性射出多支箭矢,多重箭在弓上调整箭的位置所花费的时间就是一个问题,更别提两支箭分走的拉力和箭尾之间的互相干扰了。

    屏蔽周围一切杂音的干扰,平姬挽弓如满月。

    蛟龙出海般的两支箭矢带起疾风冲击向那还叼咬着一具武士尸体的吊睛白额虎,正中其双目。

    那白虎嘶吼一声,双目流血不止,将尸体甩向一旁,似乎能感觉到威胁的来源一般,猛地朝这边奔跑而来,衬着那血淋淋的双目,甚是骇人。

    清澈冷静拈弓搭箭,迅速射击,同时预判离自己不过七十米远的瞎目老虎的下一个位置,连射数箭,九箭成线,犹如连珠。

    那通身雪白的皮毛上露出数支银箭箭羽的猛虎踉跄几步,犹如一座肉山轰然倒地,伏地不动了。

    见白虎似乎已死,随行的武士发出欢呼。平资盛也露出笑容,率先下马前去查看虎尸。

    离虎尸不过十步距离,那白虎突然暴起,张开散发着腥臭的血盆大口向少年扑去。

    若说平姬的多重箭和连珠箭还可以理解,那么她接下来箭术就完全超出旁人的认知了。

    这及时到来的救命一箭若贯日长虹,竟在即将射中挡在白虎身前的少年之前神乎其神地转了一个弯,将垂死挣扎的白虎一箭穿心。

    在他人目瞪口呆的惊骇目光中,平姬收起弓箭,泰然处之,下马向被白虎倒地的尸体压在身下的少年走去。

    身体素质不错的平资盛费力将身上的虎尸推开,刚站起来抹了一把滴满虎血的脸,就被人点了下额头:“鲁莽。”

    平资盛装傻:“小姑可以亲自做件虎皮大氅送给祖父当寿礼了。”遂吩咐随从武士将白虎搬运回去。

    白虎皮,多威风!若不是知道这是小姑的战利品他都想私吞了。

    平姬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

    被看破了心中想法的平资盛讨好一笑。

    天色至薄暮,众人才骑马返回六波罗。

    一路上平资盛不断向平姬询问着转弯箭的技巧,直至在大炊御门遇到另一伙人,为了保持平氏子的风度才闭了嘴。

    平资盛皱眉,看向平姬:“皇室的人”

    贵族公卿路遇皇室中人,应下马致敬。

    平姬压了压脸上的白狐面具:“你来决定。”

    得到长辈许可,平资盛骄傲道:“普通的贵族公卿怎能同我平家的人相提并论。”便没有下马,反而令随行的年轻武士直接骑马冲了过去。

    那边的皇室中人似乎对平氏早有不满,竟然装作没有认出这边是清盛公的嫡长孙,令随从把冲过来的那些武士从马上拉下来,肆意羞辱还在马上的公卿子弟不知礼仪。

    平资盛立即就要下马与之理论,被平姬拦住:“没有长辈在此,还让小辈出面的道理。”

    平姬策马上前。还等她未发言,就听见对面的皇室子嘲笑道:“阁下藏形匿影,难道是面容丑陋,见不得人吗?还请摘下面具,再与我等谈话。”

    谁人不知在京都着男子装扮、戴狐面遮面的少女是清盛公最宠爱的九公主。平资盛忍无可忍,怒呵道:“尔等欺人太甚!”

    “无妨。”平姬并未被激怒,只是抬手摘下面具,居高临下道:“诸位可看够了?”

    该怎样形容平姬的美貌呢?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粉面桃腮,绛唇映日,瓠犀皓齿,蛾眉横翠,顾盼生辉。

    犹如朝花含露,明珠生晕。

    唐诗有云: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便是如此了罢。

    直面领受平姬美貌的众人竟是看痴了。

    平姬轻蔑一笑,戴上狐面,与资盛纵马离去。

    那皇室子望着平姬妙曼的背影,喃喃自语:“卿本佳人,奈何为平氏女”

    一回六波罗,为了不受父亲的责骂,平资盛抢先将这件事禀告给了护短的祖父。

    平清盛听了十分恼怒,说道:“即使是皇室中人也不该这样羞辱我平家的孩子,还冒犯了彻子,若不回敬于他,真令外人以为我平家无人了!”

    平重盛也很快收到了消息,借着与父亲讨论公事的机会,大力劝说:“资盛遇上殿下出行却没有下马致敬礼让,这才受到了殿下的苛责。这件事完全是资盛的过错,父亲怎么能报复殿下呢?”

    知道那位皇室的殿下对小妹出言不逊的不占理,未免火上浇油,他并未提及这件事。

    见父亲颤抖着手指着他,生气得说不出话来,平重盛施之一礼,然后告辞前去召集并训诫那些随资盛出行的武士了。

    平清盛抚膺大恸:“逆子啊!”

    或许清盛公玩弄权术,任人唯亲。但不可置疑的是,他的行为都建立在这些事都对平氏一族有利的基础上。

    平姬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连忙给父亲倒茶,劝解:“爹爹,我可以去劝导大兄。”

    看到脾性最类自己的女儿,平清盛心情稍微好转,接过茶一饮而尽,将杯子重重地放在桌案上:“重盛从小到大都是这个脾气,你如何劝说?”

    “君子可欺之以方。”平姬思忖片刻:“父亲且看着罢。”

    君子会以善意眼光去看待所有事情,如果无伤大雅,情理之中,别人欺骗他,占他便宜,他会觉得无所谓。

    清澈觉得用合逻辑的方法欺骗这位便宜大哥没什么难度。

    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

    不管平重盛与清盛公如何政见不和,他们都是为了平家的繁荣昌盛。他们也分别代表了平家内部的两个声音,一个是希望暂缓脚步与皇室和解,一个是希望扩大权势掌控皇室。

    屠龙者终将成龙,清盛公带领武士阶级打到了一群公卿,自身却又带领平家成为新的恶龙,使得武士阶级也对平家也愈发的不满。这也确实是个问题。

    平姬到时,平重盛当着她的面,失望的说道:“都怪资盛行事不当,资盛现在已经十二三岁,理应懂得礼仪,如今却干出这种事。”

    遂下令让资盛暂时到伊势去,算是给皇室一个交代。

    平姬一脸不可置信:“大兄要废了资盛令立维盛为嫡子?!”不是说平维盛不好好吧,她就是觉得平维盛的资质比资盛差远了,不然当初重盛也不会立资盛为继承人。

    平重盛也有自己的理由:“实在是资盛这次太过分了,竟对王室如此无礼!”

    平姬不服:“少年意气,哪个不曾有?大兄不能因为资盛犯了一次错就否定他整个人。”

    平重盛头疼:“我若不如此,皇室那边肯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平姬反问:“那父亲就会善罢甘休了?”

    平重盛沉默良久,轻声问道:“彻子,除了平氏,朝野其他人,难道真的都是贱类吗?”

    平姬也沉默了下来,放弃了自己原本打算的劝说。

    嘉应三年。

    平姬年满十二岁,在清盛公的主持下行了元服礼,但拒绝了染齿剃眉。

    平清盛看着女儿比飞燕合德更甚的容貌,不得不承认平姬无需凭借外物装饰姿容就足以倾国倾城,便也并未强迫女儿染齿,只是嘱咐女儿出行一定要戴好面具。

    他可不想再因为哪个无礼的皇室子看到了平姬的美貌、求而不得竟抑郁成疾、吐血而死,的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理由被人参一本了。

    谁知平姬越是掩饰自己昳丽的容貌,就越是受那些爱好风花雪月的贵族子弟追捧。若不是她一箭射杀吊睛白额虎的事迹流传出去,晚上已经有大胆之徒翻墙来一窥芳容了。

    也因为平姬的冷傲与出神入化、无人能及的箭术,还有技压群芳的才华。平家内部在评价家族的优秀子弟时也带上了这位九公主殿下。

    相貌堂堂、文采出众且武艺过人的清盛公五子重衡被此作“牡丹”,而平姬就被此作了“玫瑰”。

    乐天居士有诗云:菡萏泥连萼,玫瑰刺绕枝。等量无胜者,唯眼与心知。

    这首诗的意思是,荷花虽美,但它的花萼却陷在泥里的,玫瑰花美,但它的枝上却长满了刺。同样的美好事物不计其数,只有眼睛和心灵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好。

    平姬也认同了这个评价:“玫瑰类我。”

    玫,石之美者,瑰,珠圆好者。这种评价,她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承安元年,平德子入宫做了高仓天皇的女御。

    承安二年,平德子入主中宫。

    虽然平姬拒绝染齿、剃眉,在不少人看来不循礼法,但作为当朝皇后的亲妹妹,朝廷第一权臣最宠爱的小女儿,有的是王公贵族前来求娶。

    在清盛公试探着给到了出嫁年纪的爱女看那些仪表堂堂、气度不凡的贵族公子的画像的当晚,平姬跑去庭院对月发誓永远保持处子之身。

    本来没有人把这件事当真,但已经被证明了可以与神明沟通的知行禅师却说,月夜见尊大神回应了平姬,承诺凡是月华流淌之处,皆有神明于她的祝福。众人这才惊骇。

    而清盛公也不敢违背神明的意愿,得到知行禅师的告诫后,立刻就把那些辛苦收集的画像焚烧了。

    就这样到了承安四年,十五岁的平姬依然没有出嫁。

    在此期间平姬潜心研究学问,颇有佳作传出,最受贵族欢迎的当属《朝霜辞》,一时间京都纸贵。

    这天,一直在为父兄出谋划策的平姬收到了“秃童”传来的消息,说是有一位自称“吉次信高”的黄金商人去鞍马寺拜访遮那王。

    这位吉次信高经常往来京都与陆奥,据说与奥州藤原氏的镇守府将军藤原秀衡有深交,此次拜访京都源氏子肯定另有所图。

    平姬将密信烧毁,带上弓刀立即动身追赶吉次信高的商队——那支商队的目的地是奥洲,不难推测出遮那王混迹在里面。

    可惜带领数十位侍从的平姬来晚了一步,只能在城楼上看着给了点钱就轻易蒙混过关的商队离去。

    乔装打扮后的遮那王或许别人认不出,但教导了他数年的平姬不可能认不出。

    遮那王若有所感的回头看了一眼。

    面戴白狐面具而非乌鸦面具的平家九公主神色淡漠,挽弓搭箭对准了他,一如当年风采。

    以平清彻的箭术,确实可以轻易射杀他。

    但若她想杀他,早就杀了。

    他相信以平姬的品格,也不屑于背后放箭杀人。遮那王转过头来,目光坚毅,直视前方的道路,逼迫自己不再关注那人。

    只是那种冷冽的视线,始终让他芒刺在背。

    半晌,平姬放下了弓箭,怅然道:“我看到了”

    身边的侍从问道:“公主殿下看到了什么?”

    清澈一言不发。

    我看到了千里之堤,正溃于蚁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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