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上源驿之变(下)
出声者,正是此前冲杀在前的小将,史敬思
此时,对方年轻的面孔下,一袭在月光中,被鲜血沁染后的白袍,已然分辨不清,却依旧决然向李克用拱手。
然后策马提槊,便向着那石桥奔去
李嗣源、薛志勤等人,也纷纷随之策马持兵刃冲锋在前
李克用还来不及说话,便被人牵着马缰在后跟上
三将奋勇当先,史敬思持槊,李嗣源张弓,薛志勤持铁简,身后百余骑,也都是百里挑一的河东、代北勇士。
不顾箭矢,锋刃之间,一命换数命,杀入桥头敌群!
宣武军士卒哪里见过这般声势?
只是领头将佐,知道干系重大,一旦防脱,以朱全忠治军之严,自己必然难逃一死,也只好咬牙带人挡住,依靠数倍的人数优势,尽量拖延到其他闻讯赶来的宣武军,参与战斗,把李克用等人合围在桥头。
可是,说难听是狗急跳墙,正经言却是破釜沉舟,再无退路,李克用等百余人都知道,此时自己已然毫无退路,而且每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一旦被朱全忠追兵赶上。
不仅要身死此处,再无生机和报仇机会,连之前在驿馆里,以身做饵,死不旋踵,为众人争得生机的陈景思等同袍弟兄,牺牲也会为之白费。
只有不惜代价杀出去!夺得一条生路,日后才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李嗣源接连放箭,射杀十数人,然后弃弓,换槊,又反复冲杀,命宣武军士卒都不敢当面,最后战马中箭折蹄,无法奔驰,又下马换横刀相斗。
薛志勤、史敬思诸将亦是如此,就连寻常士卒,也同样怀必死之心,李克用虽然治军比较松散,但对自己亲信却相当好,这些人也是真心想要以自家性命,替自家大王主帅,夺出生路。
最终,史敬思寻机瞅见了正在桥上呵斥指挥的宣武军守将,向薛志勤示意吗,二人兵力冲杀,薛志勤为他拦住部分宣武军兵士。
史敬思得以策马而入,竟是一槊便把那尚在突然惊恐之中守将穿了个透心凉!
被这一帮杀神不要命缠斗,这七百宣武军,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伤亡过两百,见主将身死,直接丧失了抵抗意志,被区区百余河东将士杀溃。
可就在众人终于逃脱在望之际,似乎命运又给李克用开了玩笑
身后一阵马蹄、脚步,和喊杀声传来,紧接着就能看见,数以千计的宣武军,终于被这边动静吸引,发现了李克用等人,前来支援。
而此时,刚刚结束战斗的李克用一行人,身侧不过一百二十余骑。
形势,似乎再次陷入绝望之中。
李克用也并非贪生怕死之辈,见状干脆打起精神,准备和自家亲信一起,与之相战,大不了死在此处便是!
但身上血迹无数,依然将白袍染得殷红的史敬思,却连忙让人牵住李克用马匹,然后下马对着自家大王正色一礼
“河东可无我等,却一日不可无大王,望日后能替末将照看亲眷!”
随后就在桥上,不顾甲胄伤创在身,跪地而拜
“大王保重,拜托!”
随后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大声呼喊让李嗣源、薛志勤带着李克用向北离开。
说起来史敬思相较于二人,不过是个裨将,平时都是要行下官礼的那种,但此时却没人会因为对方如此呵斥叫喊而生气,反而各自含泪,牵着尚在恍惚间的李克用马缰,片刻不停,向北疾驰。
李克用被拽着向北逃窜,但刚行出数十丈,回头望向那桥头隐约身影,竟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此时宣武军追兵已至桥头
史敬思勒马横槊,厉声高呼
“二三子俱受郡王大恩”
“敢死者,与某来!”
除了十多名跟随李嗣源、薛志勤护持李克用北逃的骑兵外,其余百余人,俱皆高喊死战
个个不顾身上伤势,眼前强敌,义无反顾,都不带瞧身后一眼
居然就跟随在史敬思身后,朝着桥头黑压压一片,上千宣武军反冲而去!
如此义烈豪勇之气,就连追击过来的一众宣武军,都为之震慑
但带队的杨彦洪,刚刚吃了挂落,已然眼红气急,想要赶紧杀败眼前断后河东军,好追击李克用。
可石桥本来就狭窄,百余骑士,足以堵死
宣武军一时间也绕不了路,只能先和对方接战
原本以为区区百骑,最多半柱香就能搞定的事情
但却并非如此
这百骑可谓勇烈难当,根本不怕死,对着宣武军的长矛、步槊就不计死伤的猛冲猛打。
马槊断了就用刀,战马折了就滚下马来步战,刀断了便抢敌人的,直至赤手空拳,身披十数创,血尽身死!
尤其是其中领头那员白袍骑将,手中马槊几乎无人敢挡,跟串糖葫芦似的连杀二十几人,三四个主动上前的将佐军官,皆被当场挑杀。
杨彦洪实在没法,好在对方人也不多,每分每秒,都在消耗死伤
可反过来说,每分每秒,李克用也就逃的更远了
此时,之前风雨已经稍停,黑蒙蒙天上却是飘起了细雪。
史敬思带着百余残兵,硬是把桥头汇集得越来越多,先是千余,后来竟有两三千的宣武军,堵在此处,长达近两刻钟!
最后还是朱全忠带着弓弩兵抵达,直接以上千弓弩,对着不到三十骑的河东兵齐射。
一时间,万箭齐发,如同之前的暴雨般,已经折了马,断了槊,只剩下手中横刀,身披十数创,血流不止,满身赤红的史敬思。
依旧扬刀相抗,格开数箭。
只是箭雨如注,区区二十几人,哪里真能一骑当千呢?
剩下同袍俱皆被射成了刺猬,当即殒命无声
史敬思也瞬间被扑射而来的箭雨,挡无可挡,中十余箭,从胸口到小腿,俱是白羽。
只是,俱在身前
此时,小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以战马全力奔驰速度,恐怕李克用等人,少说也得有二十里外了。
细雪不停,飘落在黑红血液都开始干涸的战场
原本白袍银甲的小将,早已分辨不出半点年轻面容,唯有一双冷目,依旧怒睁。
朱全忠策马到了桥头,先是当头叱骂众将,尤其是杨彦洪,差点没把他推下去砍了。
杨彦洪连忙建议,派全军骑兵向北追击,遇到骑马的,无需分辨,全部射杀,必然不会让李克用逃脱,然后马上主动带人策马去追。
朱全忠又看向那桥头已经被箭雨射得遍体鳞伤,伤口血液都已然干涸的身影,但依旧用手中刃口崎岖的横刀杵地,背靠同袍尸体,勉强站立的身影。
虽然已不成人形,难出一言,但那双锋利的虎目,却依旧让人畏惧,知道其人气息未绝。
朱全忠缓缓打马上前,一声长叹,问道
“义士可有遗言?”
史敬思含血嘴唇微微动作,许是因为胸腹中箭,难以发声
待有朱全忠亲信上前侧耳
其人似乎突然鼓起最后气力,含糊不清,厉声出言,虽然声音不大,却是足以让所有人闻之默然无措,只是看向朱全忠
“叛主之辈,焉敢言义!”
秋冬风雪,潇潇而下,随风飞舞,乌云蒙蒙,难见月光。
石桥前火把无数,北边是夜色中依旧连忙策马追击,马蹄呼喊嘈杂的宣武军骑兵。
南边,城中上源驿火光越烧越大,照亮小半个汴州城,引得无数民众议论围观,然后被戒严的宣武军士卒驱离。
史敬思言罢气绝,唯有一双虎目,依旧怒视对方,只是瞳孔已然涣散。
只留下面色铁青的朱全忠,让身边亲信,心惊胆战不敢出一言
他看着北面茫茫夜色,和宣武军骑兵的火把,先是冷然下令,让全军骑兵不惜一切代价向北追击李克用。
最后看向尚还在风雪中屹立不倒的史敬思,还是叹息
“李克用究竟有何德?如此豪杰相随!”
“厚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