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山河表里潼关路
长安城
东西、南北横跨数十里,人口百万
哪怕到了唐末,其繁荣程度都仍然冠绝整个世界
勾栏瓦肆、殿台池阁
自唐中期以后,夜市和街坊管制放开。
长安就此变为不夜城,即使是晚上,在满街灯火照耀下,也如同白昼。
只是,这样繁荣的背后,却是多少沉重代价呢?
燕赵不是无灯火,尽取脂膏奉上都!
但当广明元年的十一月到来后,明明还有不久就要年节,可长安城中丝毫喜庆气息都没有。
以往熙熙攘攘的夜市也再无踪迹,一到傍晚,被临时赶鸭子上架,组织起来的神策军和金吾卫士卒,就要看守住各个坊门,严格宵禁。
几个城门,全部增派人手看护,只许出,不许进。
越来越多的消息和谣言,在城中士民间传播开,恐慌情绪就像病毒,迅速在长安城里发酵。
所有人都在议论
“草贼打到哪了?”
“潼关还守不守得住?”
这也无关乎大家紧张
毕竟潼关虽是天下雄关,但从南北朝到现在,好像就没守住过几次。
夜色降临
神策左军判官,董余
失魂落魄的乘着雕栏香车,回到自己府中
今天朝会持续了一整日
早上是朝臣们在大殿上吵,下午是太监们在后庭里吵
所有人都指向了同一个问题
长安,守得住吗?
这个问题很复杂,长安、潼关到底还有多少兵力?
但田令孜也好、董余也罢,他们这些宦官,却是不敢给出否认答案的。
不然那些因为田令孜上位,而靠边被清算的失势宦官和朝臣,立马就要反扑!
毕竟从明面上说,神策左右两军,以及禁中各卫,合计有二十万人马。
就算聪明人都知道,实际远没有这么多,但再怎样,七八万还是有的吧?
依靠潼关,坚守至剑南、河东、西北援军抵达,总是有希望的。
可只有董余这种真正知晓内情的人,才明白
关中禁军,早成空架子了
就在今早,圣人命以田令孜,为汝、洛、晋、绛、同、华都统,领左、右神策军东征讨贼。
但神策军哪里还能讨什么贼?
一下朝,田令孜就召集所有两军、枢密院实权宦官
几十号人商量来、商量去,都没有好办法
有人提出干脆直接护送圣人入蜀避祸,躲一躲算了
毕竟这在大唐朝也不是第一次了
但如果这样做,那么就会给反对派以口实
你田令孜之前口口声声,说关中防务多么完备,神策军有多少甲兵,还以此为名目,向关中、河南加征盐铁捐税。
每年唐廷本就不算宽裕的财政,一半都砸在了这“二十万大军”身上了
如今草贼打到门上了,你却要跑路?
那之前算什么?
届时,被田令孜踢出权力核心的杨复恭、杨复光兄弟,怎么会善罢甘休。
论及和圣人的关系,在神策军中根基,二人其实也不逊色田令孜多少。
所以,田令孜唯一的出路,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无论如何,神策军这堆烂账的盖子,必须要捂住!
董余回到府中,看着紧张过来打听消息的几个义子
不禁长叹
去年自己义子董五,被人当众刺杀于市井酒肆,一时惊骇半个长安。
但他也因此向田令孜卖了个惨,把脏水泼到杨复恭兄弟身上,从而成功转变立场,投身于田氏门下。
田令孜很满意,每两月,他正八品的孔目官就变成,神策左军第四号人物,神策左军判官。
有此实权,每年能分润的军资、财货,顿增数倍,虽然一般都得输送给田令孜,但他自己也是盆满钵满。
几个义子,亦是各自在左军中位居要职,他今年还打算
但没成想,乐极生悲,祸兮福所伏,原本以为青云直上、荣华富贵的机会,如今却都成为了催命符。
田令孜命长安周边,共计十万神策军、博野军东进,死守潼关。
而首先的问题是,从哪里凑出这十万人?
哪怕已经在神策左军干了十几年,可董余自己都说不清楚,神策军现在到底还有多少实际军士。
但纵使最乐观估计,这个数字也不会超过八万。
而且,其中五成以上,都是各路官宦、市井子弟,为了混一份俸禄,寻个倚仗身份,从宦官那买来的位置,实际根本没法上战场。
可上边的命令在这,情势急迫,众多太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花钱,尽量雇佣长安城中和周边的轻侠、恶少年,以及闾左贫民充数。
如此一来,倒是能短时间内凑齐人数
只是,这样的军队,真的能打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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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后
广明元年,十一月二十二
匆忙数天时间,凑齐的“十万大军”,终于离开长安,向潼关方向挺进。
圣人亲自出城为大军饯行
这位曾经做出“马球定三川”荒唐之举的天子,并非是不聪慧,只是大都多用在享乐罢了。
面对汹汹而来的黄巢义军,年轻的皇帝也慌了神,六神无主之下,只有紧紧抓住亲信的“阿父”田令孜。
当田令孜拍胸向他承诺,还是勉强稍安定下来。
他对战争没有直观概念,只是觉得京中神策军好歹十几万人呢,就算拖不住,也够护送自己跑路吧?
大不了再回蜀中高乐便是。
而这一日,送行的却不止皇帝
无数士兵家属挤在咸阳桥边,哭声震天,士卒们同样是心情戚悲
母子、夫妇,抱头掩泣,依依难舍
他们哪里是什么职业军士?就在前几天,还是东西坊挑货的力夫,走街串巷的货郎、巡道的衙役、门店里的伙计。
还有商贩、赘婿、游侠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距离城外不远,长安郊区的一处酒肆上
两名文士打扮的年轻人在二楼,斟酒对饮,遥遥望着这一幕。
其中一人苦笑道
“若非和右军的支计官有点旧识,此番愚弟恐怕也难免这一遭啊。”
对面人嘲笑
“什么旧识,不就是贿赂吗?亏你也是名臣之后!”
二人,一个姓氏很少见,唤作敬翔,冯翊人(三辅,长安郊区),昔日唐中宗朝宰相敬晖之后,两年前赶赴长安参加进士考试,未中,就一直留在了京中。
而另一位年纪稍长,身世就更为坎坷些,虽然祖上也出过节度使,但在关中豪门大族眼中,依旧是寒门。
他自幼好学,才华横溢,在家乡多有闻名,第一次参加科举,竟名落孙山。李振不服气,又连着考了几次,仍是榜上无名。
在这个过程中,他也逐渐意识到
很多东西,和真才实学没关系。
也因此变得愈加愤世嫉俗,可以说,对于黄巢大军的到来
他心中虽然也有惊惶,但未必没有幸灾乐祸。
“不过,这十万大军,看似汹汹,但只眼下长安城外这一幕,便是没有半分胜算!”
李振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此时尚未有蒸馏酒,故而古人酒量都颇大
“敬兄,以你看来,这黄贼,有无机会趁此机会亡了唐廷?”
如此番有旁人在侧,必然是惊骇欲绝,就算谁都知道大唐已然江河日下,但这般亡国之语,还是有些惊世骇俗,毕竟三百年的惯性,依旧庞大。
敬翔却是先认真沉思,而后摇头
“不会”
“昔日后汉黄巾、董卓之乱,难道势头比今日黄贼小吗?论千秋成败,大唐地位不比两汉稍逊,同样的,积累的人心、威望,不会一朝丧尽。眼下长安、关中的确无可战之兵。但三川、西北、河东、河南、河北呢?那些个藩镇,也许不愿为朝廷在黄贼势盛之时,火中取栗,但事后,未免没有借此机会,宰割天下,瓜分州郡的打算!”
“一如汉末三国故事啊”
李振闻言,摇头失笑
“是矣,是矣。自古首难者死,先发者亡,昔日秦末逐鹿,陈涉吴广前驱而先死;王莽篡位,赤眉绿林何尝没有进逼过长安?”
“鹿死谁手,最后还是要看天下豪强啊”
当黄巢席卷中原之际,李振也曾产生过前往洛阳投奔的想法。
但很快就在自己理性以及敬翔劝阻下,放弃了。
因为正如二人所言,自古以来,首发的农民起义,几乎不可能成功,不只是后世人,站在历史高处,能看到所谓“农民阶级的局限性”。古代的有识之士们,也不乏明眼人。
黄巢威势磅礴,号称百万,似乎天下莫能与其争锋。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这也是绝大多数起义军失败的原因。
没有根脚,或者说根据地。无论是昔日汉高祖刘邦,后来的明太祖朱元璋,他们能成功的关键,都在于经营出了自己的地盘。
而黄巢不过数年间,就转战全国,根本就没有在一个地方好好待过两年。
这倒不是说黄巢目光短浅,其实义军之中不乏聪明人。
而是首发起义军最大的弱点
孤军奋战,举世皆敌,朝廷秩序还没有彻底瓦解,就算想停下来经营,也做不到。汉、明两祖的成功,就是因为他们不是当时唯一的割据势力,刘邦有山东诸侯给他分摊项羽压力,朱元璋有红巾军在北面烽烟四起。
而黄巢,除了他自己,王仙芝死后,便再无他人。
“可惜啊,可惜”
李振不禁长叹
他对腐朽的唐廷,是极为痛恨的,希望一个崭新政权能够替代,在这个过程中,自己也能一展胸中抱负,如汉初三杰、凌烟阁功臣。
可残酷的事实是,腐朽的唐廷固然可恶,但席卷而来的黄巢,也绝非安定天下之主。
接下来的,只有乱世
敬翔却是笑着安慰
“昔年前汉二百载,余泽未绝,尚能得光武中兴。想我大唐三百年,也未必不能出一个光武,尚未可知哦!”
“三代以来,光武帝也就一个,跟你说得像萝卜似的。”
李振失笑回呛
“我不少旧友都已经准备逃往蜀中了,你呢,有什么想法?不会留在长安真去投什么黄王吧?只怕黄王没见着,先被乱兵砍了!”
敬翔举杯抿了一口,问道
李振摇头,继续斟酒
“先去凤翔吧,那边有藩镇拱卫,又离长安不算太远,蜀中没意思,我还真想看看此变之后,这天下大势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只怕是某些人想趁机观察各路诸侯,良禽择木而栖,把胸中文武艺卖个好价钱吧!”
敬翔无情拆穿了对方心思,指着笑道
李振倒是不否认,干脆举杯
“那就共饮一杯,敬这天下大乱!”
“好,敬这天下大乱!”
……
广明元年十一月二十八
田令孜的大军抵达潼关
但其实他本人畏惧,不敢亲自领兵前往,大军虽打着他的旗号,其实只是左军马军将张承范等人领兵
朝廷下诏,任命夏绥节度使诸葛爽为代北行营招讨使,朔方节度使李玄礼为东北面行营招讨使,率领西北藩镇兵马,入卫关中。
三日后,黄巢攻打潼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