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九章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暴风黄沙不要命一般吹,把本就脆弱的生命吹乱了。
纳兰军的步伐没有停止,不断向前。
来到一座城池前。
这座城池和以往不同,根本没费什么力,城池上没有防守的驻兵。
朝夕带着军队进来,骑兵用力一推,门就推开。这和之前的相比攻下的城池,偏小,朝夕来到这里时看不到什么生命。
见没什么危险,朝夕下令让军队在外休息,自己进来查看敌情。
城池每一寸土地都是黄沙。
朝夕撕下一条衣襟,把口鼻捂住,防止那作乱的沙尘进入。
全是黄沙,朝夕艰难前行。
朝夕把这座城池都走了一遍,没什么发现。
这座城市,如同一座死城,有正常的集市,正常的房屋,唯独没有正常的活人。
朝夕没什么收获,反而被一嘴风沙糊了脸,嘴里难受得紧,不得不四处寻找一处避风处。
不远处正好有一块满足她心意的地方。
这块地方是个背风处,刚好可以挡住那扑面的风沙。
坐下休息会儿,朝夕松松衣襟,猛得呼吸一大口新鲜空气,布条里面全是沙子,抖了几下还有,抖不干净。
朝夕背靠屋子,差点倒下。这屋子是用泥沙糊成,朝夕靠的时候不知道,用力往身后一靠,后背的凹陷感告诉她,房子,很脆薄。
纳兰国的屋子是用木架构成,朝夕手指轻轻刮了下,是泥土和沙子。
这时,一声女人的轻呼声传来。
朝夕立马警惕起来,抽出别在腰间的宝剑顺着声音走去。
声音温柔细腻,在轻哼着歌谣,话朝夕听不懂,应该是炟国特有的。
是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幼童。
朝夕的脚步声没有刻意压低,女人的耳朵动了动,抬起头。
她的眼睛蒙上一层雾霾色,灰蒙蒙一片。
朝夕注意到,女人那隐藏着下半身中有有一滩干枯的血迹,她的手上握着一把刀也一样。
那双看不清世界的眼睛里流露出朝夕近近些日子见过的很多情绪。
两人僵持着,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良久,女人先败下阵来,轻声问道:“敢问公子何人?”
“恰巧路过之人。”
“恰巧路过之人?”女人似乎发出一声很轻的笑声。
“还有恰巧路过之人?还有恰巧路过之人?!”
女人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突然笑了。
朝夕不明所以,等人笑完之后堪堪问出进来的疑问。
“你为何不逃?”
“逃?”女人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家都没有,妾身能逃到何处?”
女人顿了顿,继续说道。
“他们那些人来的时候,妾身只是在织布,妾身的孩子只是在念书啊!明明是那些人发动的战争,为什么受苦受难的却是无辜的百姓!”
女人抱紧怀中的孩子。在她小的时候,就因为没钱被父母无奈的卖给了当地地主家,好不容易她年纪大了,地主“好心”的放回来遇到了现在的丈夫有了自己的骨肉,丈夫经商,她织布,日子虽然清贫却也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将这一切都毁得一干二净,丈夫生死不明,她或许只有怀中这唯一一个亲人了。
沙哑的哭声萦绕在耳边,女人绝望的嘶哄让她这没完全发育成熟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她呆在原地,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她被敌国残暴的手段迷失了心智,错把无辜的人当做了报复的对象,百姓没有错,他们只是战争的牺牲品,错的是那些唯利是图,自私自利的人,她把这些人对待纳兰国百姓的手段对待一群什么都不知道,无辜的,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身上,显然是错误的。
我真的做错了。
朝夕哑然,等着女人把情绪发泄出来。
在女人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后,朝夕把剑插在土地上,单膝下跪,双手抱拳。
单膝下跪,这是纳兰一国最高的礼仪,通常是臣子给帝王,孩子给父母的礼仪。
朝夕这一跪,是对女人的敬重,也是对女人身后,这座城市的敬重。
女人其实已经看不见了。
她的泪水在知道到敌人进攻,丈夫了无音信,自己残废,孩子以后孤苦无依之后。
已经流干了。
作为一名百姓,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她的泪水,一次次绝望中,被榨得一干二净,再也没有一滴泪水可以流出来。
她听到声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相反,陌生的声音让她如同惊弓之鸟,误以为是敌军再次进攻,她下意识地护住怀里还在酣睡的孩子。
“我可以带你们离开这里。”
朝夕本来想称呼一下女人,不过话在嘴边,一向能言善辩的她突然变成了担惊受怕的懦夫,她说出的话,是自己都没有在意的小心翼翼。
“离开?”
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出了声。
“妾身乃是土生土长的炟国人,这里的一切都是见证着妾身的生长,炟国不缺妾身一个人,但是妾身却舍不得炟国。”
“国家这么对妾身,那是国家的事,妾身愚昧,不懂多少大道理,只知道,这儿,是妾身的家。”
女人看不见,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什么样。
但是朝夕把她现在这个样子看得一清二楚。
女人脸上的视死如归,是朝夕从来没有见过的。
她记得,女人身上这种东西,夫子说过。
叫气节。
夫子还说过,正是因为这种东西的存在,朝代,才得以延续,血脉,才得以相传。
朝夕知道,自己劝不动女人,甚至自己再多说一句话都是对女人的侮辱。
黄沙遍布,女人失血过多,活不了多久。
“您可还有什么想让在下帮助?”
女人闻言,身体一瞬间呆住,良久,她才开口说道:“可否求公子,替妾身,照顾犬子?”
女人的身体已经在变冷,她的大腿上有条触目惊心的伤口,是昨天出现,她自己弄得,很多血液流在大腿旁边,将黄沙染色。
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她并不感觉到害怕,丈夫多日未见,多半凶多吉少,正好,她也要不行了,可以去寻找她的丈夫,那个温柔的男人。
在那之前,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还在怀里的儿子。
这是她和爱人的爱情结晶,是他们的珍宝。
“在下答应您。”
女人轻声喊着孩子的名字,把孩子唤醒。
“娘。”
孩子揉了揉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棕色痕迹,小肉带着点肉,一脸茫然地看着女人。
“孩子,我的孩子。”
女人仔仔细细地把孩子上上下下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即使她什么都看不见。
“孩子,还记得爹爹吗?”
“记得,”小孩小嘴一撇,说道,“爹说好了要给孩儿带糖糕回来吃,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回来。”
说着,小孩扳了扳手指,“都朔月了,爹爹还没回来,娘,我们要不要去找找爹爹。”
小孩儿扯了扯女人的衣服,一脸天真地问道。
“爹爹说了去给你买糖糕,什么时候食言过?”女人把脸藏在小孩儿的脑袋后面,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布满全脸。
等到风把眼泪吹干后,女人才又说道,“孩子,娘跟你说件事,接下来,你要记住。”
“好。”
“娘接下来,要去找爹爹了,你先跟着那位公子,娘找到爹就去接你,好不好?”
“好。”小孩儿明显感觉到女人情绪不对劲,为了让自家娘亲高兴,女人说什么他都一口答应下来。
“娘的好孩子。”
女人抚摸着孩子的头发,她感觉,自己的眼泪又要控制不住。
最后拥抱了一次她的亲身骨肉,她把孩子推开,向朝夕的方向推去。
再见了,我的孩子。
小孩儿踉踉跄跄地来到朝夕面前,任由朝夕打量。
“是个好苗子。”
朝夕站起来,把小孩儿抱在怀里。
“你有名字吗?”
“爹爹以前叫我寒儿。”
“寒儿这个名字很好,我给你取个名字,”
朝夕看向女人,女人点点头。
“郗茝,你的名字,记住了。”
以后,你就是我纳兰一国最尊贵的王爷。
小孩愣愣地点点头,他还不明白这个名字的份量,他回头,想要再看一眼他的娘亲。
朝夕阻止他的动作,单手抱住,空出的一只手固定住他的脖颈,不让他回头看。
他们两个人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女人的视线中。
沙尘暴又来了。
一如既往地恐怖,但是女人已经不再害怕。
再恐怖的事情都经历过,没有什么值得她害怕了。
女人仰天长笑,脸上都是释然。
郗茝白天和朝夕在一起,晚上则跟着容荀。
对于朝夕带回的孩子,容荀虽有疑惑却并没有过多过问,不冷不热的和人相处。
获得最终胜利,纳兰国松了口气,驻扎在城里休息。
一支队伍出来,他们很弱,没什么作战能力,轻而易举被朝夕拿下。
队伍的人穿着粗布麻衣,不是正规军,是支百姓。
领头的人推出,纳兰士兵强行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跪在地上。
“你是谁?”朝夕问道。
面前这人,面容如玉,目光冷淡。
“鄙人姓白名辜心,乃是炟国臣子!”这个年轻人手心细嫩,不是个拿刀的料子。
“归顺于我,我将赠予你想的东西。”
白辜心闻言,不屑地笑了声。
“笑什么?是看不上这个位置?”换作之前,听到“炟国臣子”这四个字,朝夕不会和这个人说一句话,而是直接砍下他的头颅来祭奠死去的百姓。
可是,那也只会是之前。
白辜心抬头,注视着面前的青年,说出了朝夕这辈子都刻骨铭心的话。
“我白辜心,生是炟国的臣子,死后也只会是炟国的鬼,鄙人生于炟国,何来临时变卦成他国臣子一说?”
“你要是愿意,我愿意给你更多,丞相怎么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白辜心眼睛干净,让朝夕想到很小时候看过的江南小溪,一眼便可以看到底。
“求大人,不要再侮辱鄙人,鄙人此生,只会是炟国的人。”
白辜心的脊梁挺得很直,哪怕他的身躯并不强壮,簌簌寒风甚至可以穿过他的衣袍。
在这一刻,朝夕突然觉得自己非常渺小,明明她是胜利者,面前这个人是一个国破家亡,什么都没有的人,还是跪在她面前,她站直的身体比他高出不少。
可是,朝夕就是有种抬不起头的错觉。
趁朝夕不注意,白辜心突然扑向她。
朝夕下意识地拔起宝剑。
一声金属刺破皮肉的声音。
一抹血色从白辜心嘴角流出。
“你……你……”短短一天,朝夕再次丧失组织语言的能力。
白辜心跪在地上,宝剑插进他的胸膛。
“求求大人……放过……炟国无辜的百姓……”
战争有罪,然百姓无辜。
白辜心知道,纳兰国不是之前的纳兰国,他们把曾经炟国做的一切重新用在炟国身上,生灵涂太,流离失所,百姓易子而食。
这不是他为人臣子的初衷。
百姓不该为战争而付出血和生命的代价。
白辜心知道自己阻止不了纳兰国前进的步伐,唯有以死哀求,求纳兰国的马蹄放过脆弱的生命。
“我答应你。”朝夕手握成拳,放在心脏处,郑重起誓。
“我不会为难所有城里的百姓。”
“多谢……大人……”
白辜心终于可以安心地闭上眼睛。
回首他那不堪过往过往的过去,好不容易考上举人,被同行排挤,一腔热血洒在冰块上,国家有难,投笔从戎,虽然结果失败,不过,自己保住一城池的百姓。
自己这没用的一生,终归是在最后一刻为百姓们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
朝夕把人埋葬在炟国和纳兰国的边界处。
这里不久前被万千马蹄践踏过。
如今还可以看到凹陷的地面。
时运不济,命运多舛,怎知?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白首汗鬓角为何人?所谓天下人。谁知?三尺微命之书生,虽有怀投笔,然无路请璎,笑问天下何人比?鬓白辜心吞浊泪。
虣知道自己拯救不了炟国,逃到一条河边。
想他当年,金戈铁马,威风凛凛,如今国破山亡,身边只有一位跟着陪伴多日的友人。
“君清,”虣道,“我的国家已经灭亡,身为炟国臣子,我不敢苟活。”
被称呼为君清的男子抓住他的衣袖,“在下这条命乃是将军所救,在下愿陪将军一同赴死。”
“不,”虣摇摇头,“你还年轻,有大好前程,不该为如此。”
君清还想说什么,后颈一痛,身体软软倒下。
虣抱住君清的身子,将他放在之前准备的船上。
一块血一般的玉佩放在他的手心。
去吧君清,你有大好的前程,应该向前看。
流水带走船只,缓缓远去。
许久后,朝夕来到这块地方。
高大的树木上,不久前还在战场上和自己兵刃相见的高大青年,此刻一声不吭吊在树上。
他的脖子微微撇向一旁,从树上下来时眼睛留着一条小缝。
朝夕顺着他的方向看去。
那也是炟国曾经的方向。
与国同亡。
这是我最后可以为我的国家所做的一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