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鹊起于趾
这边彭常却坐不住了,他看着赵青元等人嬉笑不止,好似全没把自己当回事,又想起方才所受的屈辱,一时火起,跑到阵中高声叫嚷:“兀那贼子,嘻嘻哈哈,打是不打?哪个有胆,便来与老子一骑打!”
“一骑打?”齐芷似有不解,出声问道。
赵青元点点头:“那屹国富庶,常有夷人定居,是以国内华夷杂处,方言杂糅。这一骑打正是两军将领于阵前捉对厮杀之意。”
齐芷了然道:“原是如此。赵将军博闻强识,令人钦佩。”
“是……”赵青元原想说这些都是我大哥说的,可不知怎的,这话竟变了,“是么?也,也算不得什么。”话一出口,却觉心虚,不由低头逗弄了几下怀中的小康王。
“可这两军厮杀,领军之人何其重要,怎能如此儿戏?”齐芷似乎并未发现赵青元情绪的变化,犹在思考方才的问题。她虽然没有亲临过战场,但兵法谋略不分家,她也曾有涉猎,是以一听便觉得分外不妥。
赵青元挥手打断了她:“莫急,你且听来。”
齐芷闻言眉头微挑,这些年来她身处高位,周围之人对她无不恭敬有加,稍有拂逆都不曾有过,何况出言打断。她心中一怔,却终是没再说什么。
且说这彭常于阵中叫骂得正酣,他此时已过床弩射程,弩丨箭齐发,管保须臾之间便可将他钉死在地。可他自己却似不觉,越骂越凶,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元元,你献脑袋的机会来咯。”赵望游笑道。
赵青元闻言,也一脸期待地看向赵汝成。
赵汝成眯起眼看了一眼阵中的彭常,思索片刻,道:“去吧,不可大意。”
赵青元得令,展颜一笑,轻夹马腹跃于阵中。她猿背蜂腰,双腿颀长,骑在马上好不飒爽,甫一出阵便赢得昱军一片喝彩,连敌军之中的倒彩声也弱了几分。
“昱国无人了吗?竟让个小娘皮前来应战,今日我彭大虎就替你爹妈教教你这奶娃娃!”这“大虎”说不好是他的小字还是什么诨号,听了直教人发笑。昱国军中已忍不住一阵哄嘲,屹国的声音又弱下去几分。
“闲话休说,看枪!”赵青元也不生气,笑了两声,挺枪就刺。
她使的一柄七尺烂银枪,彭常的兵刃乃是一对镏金卧瓜锤。一寸长便有一寸强,赵青元长丨枪已至,彭常躲闪不及,只得架起双锤招架。
只听她清叱一声:“着!”腰间一拧,长丨枪也随之一转挣脱钳制,灵蛇吐信般再刺彭常面门。
彭常大惊失色,慌忙侧头闪躲,避开杀招,但手上却失了力道。赵青元使力一挑,竟将他左手的锤子挑飞出去。
两人只战一合,彭常便失了一只兵刃,昱军自是一阵倒彩,而屹国军中的兵丁也开始窃窃私语,骚动起来。
彭常面红颈赤,他是屹国受人敬仰的将军,今日却在此地连番受辱。他已然气极,强行勒马回身,双手高举剩下的一只战锤,就向赵青元砸来。
赵青元不料他来得如此之快,微微一怔,勉强掉转马身,这一下却是躲不了了。
战场使锤之人,多为力敌千钧的猛将,这一对卧瓜锤看着小巧,却瞧不出斤两。赵青元也不敢大意,腰微微一弓,长丨枪横举,准备硬接下这一招。
“当”的一声,两兵相接,俩人都是一愣。彭常自以为力大无穷,这一下必将赵青元砸得血肉模糊;而赵青元却惊诧于自己准备接下的千钧一击,却只是如此轻飘飘的一下。
两人擦肩而过,就要各自错开,赵青元却突然将长丨枪在空中一转,倒握手中,自腋下发出,向后猛地刺去。她不用回头看,便知已然刺中,枪尖刺入血肉的酣畅她无比熟悉。
彭常大叫一声,吓破了胆,后腰上的一个血窟窿正不停冒着血,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只想逃,他必须逃离这里。他再一次勒住战马,掉转马头,这一次却不是迎敌,而是飞快地向自家大军奔去。
赵青元见他要逃,也一夹马腹追了上去,谁料这彭常的战马如他本人一般,上阵迎敌实属三流,临阵脱逃却是一流。赵青元紧追不舍,却始终差了几个身位。
“保护将军!保护将军!”屹国的将士也看出自家将领已经落荒而逃,一哄而上想要上来救人。但此时离着屹军阵前尚远,眼见要来不及,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放箭!”
屹军前排的步兵匆忙散开,露出后面的一队箭手。他们唯恐射中彭常,不敢乱射,只照着赵青元射去,因此流矢不多,皆被她一一挥枪挡去。
箭手见始终射不着,也有些急了,中几箭也许凶多吉少,一旦被敌将追上,那可就必死无疑了。是以下一轮箭雨便不再那么顾及,密集了许多。
赵青元左躲右闪,见一箭直扑自己面门而来,她低头躲过,不料那箭矢却因此正中她兜鍪上的盔缨。兜鍪被一箭带落,又扯断她束发的发带,她一头如瀑青丝散下,在风中飞扬。
“好!”只听屹军爆发出一阵喝彩。彭常以为她被箭射中,心中暗喜,却不敢回头看,反而加快速度奔驰。
赵青元心中有气,杀意已起。她反手从背上弓囊取出长弓,行云流水般搭箭开弓,呼吸之间,一箭已出。一箭射出,她却不看,又从后背探出第二支羽箭,片刻之间,又是一箭。
她有心立威,第一箭只取彭常头顶的盔缨。彭常只觉身后响起破空之声,却不知向哪闪躲,万分焦急之间,头鍪便被她一箭射掉。
彭常心中又是一喜,想咧开嘴大笑几声,但已然做不到了。因为他看见一支箭出现在自己眼前,从后颈贯穿而出,正是赵青元的第二箭。
他捂着脖子坠落下马,在地上抽搐几下便不动了。赵青元披头散发一声长笑,好似恶鬼修罗般扫了一眼抢上前来的屹国兵丁。那些兵丁被她唬住,不敢上前,待她催马走了,才匆匆鸣金收兵,将彭常的尸身拖了回去。
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却是草草收场。第二日昱国探子去探,发现屹国军队已后撤三十里;再探,又撤三十里;三探之时,隔日才报,说是屹军已然班师回朝。行军之快,令人咋舌。
两军之间的对峙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为防变故,诸人又在此地驻军半月,并将此事禀明天子。天子龙颜大悦,大军尚在班师途中,敕封赵青元为游击将军的诏书便已抵达。
“屹军失了主帅,无心再战,也可以预料。只是他们的将领如此草包,倒教人想不到。”
“正是。听闻这彭常乃是屹国皇帝的外戚,从未上过战场,平日里不习兵法又不谙谋略,一日日只在帐中看些民间的绘册画本、演义小说,真是荒唐。”赵青元说到此处爽朗一笑,“屹国安逸太久,败亡之象已显,我大昱骑兵的铁蹄,定会踏碎他们的金砖玉瓦。”
她一时间豪气万丈,忍不住又高笑两声,却突然发现齐芷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看着她。她心中一惊,也自觉一番话太过狂放。
过了一会,齐芷才站起身来,悠悠走到赵青元面前。赵青元坐在石凳上,怀里又抱着康王,只能仰着头看她。
“将军如此雄心,又岂是屈居闺帏之人?如今三国并立,四夷窥伺,大争之世,不争小家争天下。我愿与将军共立群山之巅,俯瞰万里河山。不知将军意下如何?”齐芷说完便向她伸出一只手,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应。
赵青元被她一番话说得胸口滚烫,她好像飘上云端,真的立于那山峦的巅峰,透着层层云岚,一寸一寸审视着被铁骑带起的黄沙所覆盖的大地。
她几乎想也不想就要握住眼前的一只柔荑,喉头里的一个“好”字也蓄势待发。但只一瞬间,那冲动就被她压了回去。已经前倾的身体,又结结实实地落回了石凳上,她觉得这就是从云端掉落的感觉。
她本该接受的,接受一个一展宏图的机会,或者是,接受一个站在她身边的机会?如果不是齐芷话中的延揽之意太过明显,眼中的盛情邀约又过于分明。
她虽然初涉朝堂,却非一无所知。至少她知道眼前这个人要的是什么,争的又是什么。她愿做沙场之中驰骋纵横的战将,却不想当朝堂之上拏云握雾的权臣。庙堂里的明争暗斗与尔虞我诈,也许能够实现抱负,却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
“殿下,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尚有不入樊笼之愿,何况是人呢?”赵青元垂首道。
“赵将军若有泽雉之志,你我怎会于此相会?”
似乎被人戳破了心事,赵青元愣了片刻。她确非笃信老庄、不慕功业之人,相反,她比常人更渴望通过建功立业来证明自己。可话已至此,绝无转寰的余地了。
赵青元抬头看了看齐芷,她的眼神依旧炽热,手依然稳稳当当地伸向自己。她不敢再去看那双眼睛,起身将康王齐蓬交到她手中,自己侧开身跪在一旁:“臣德薄才疏,难堪殿下重任,殿下勿怪。”
“无妨。”齐芷不再勉强。
赵青元没有抬头,依然跪在地上。齐芷没有让她起身,也没有让她离开,但她知道此刻自己不该留在这里了。她伏低了身子,开口道:“殿下,天色已晚,行将开宴,请容臣告退。”
“嗯。”齐芷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赵青元起身,没再去看齐芷,转身走出凉亭。就在刚踏出亭子的一刹那,她突然顿住,鬼使神差地轻声道:“雪路湿滑,殿下慢行。”
一,二,三。她在心中默数着,没有得到答复。齐芷必然是恼她了,自己做什么还要说这多余的话惹人不快?赵青元心中一阵懊恼,苦笑了一下。
“将军亦是。”
刚刚垂下来的嘴角一瞬间就扬了起来,连带眼角、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