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五十章】
曲裳华垸老板正埋头清算月账,这月买卖做的……真是跌宕起伏。
手里这上百件丝薄衫……啥时候才能消化掉?
“掌柜的,王夫人来了。”
“呦!”老板赶紧放下笔,赶到楼下迎这位前簇后拥的大主顾,“王夫人贵安~前两天从京里过来些新花样,没开封,都等着您先挑呢,来,您楼上请~”
“还是贾掌柜懂我。”王夫人桃目婉媚莞尔一笑,连高盘发髻上满佩的各式金饰都更添锦色,软着腰肢儿,受左右两名穿着讲究的小婢女轻扶踏上楼阶,衣摆长飘拂过阶木,伴着环镯铃脆声步步生香,饶是接待过她多次贾掌柜仍被熏得脑瓜子嗡嗡的。
上了二楼才猛然想起,糟了,那些裁制暴露的丝薄衫还未收起来,这要是被青楼出身的王夫人看见了,一怒之下还不把他这小店给掀了?
不动声色地转到另一边挡住二楼柜桌上摊着的那些衣物,强挤笑脸,“您先到阁庭歇饮,小的去为您准备。”
“嗯~快些,过会儿还要去对街挑些首饰呢~”
“好、好。”眼瞧着一群人奔角阁去了,掌柜的松口气,转身就指柜桌,“快去把那些藏箱里,别露出来。”
小伙计紧忙去办。
不出一会儿,掌柜的领两个伙计抬着大竹箱喜笑入阁,摆手令人打开,整齐掏出整齐叠好的样衣依次码列长木桌上,待三十几件全部摆放整齐,“都在这里了,您过过目。”
纤白玉手慢悠放下茶盏,眼眸转侧,“小蓉~你眼光好,你挑出十件来,我再看。”
“是,夫人。”在众婢之中能一眼显露面容姣好的女子应答之后开始围桌绕行挑选,她身旁跟着小伙计,看上了哪件,便指给小伙计挑出来放到另一侧,贾掌柜总觉这婢女甚是眼熟,但先前并未跟王夫人来过,“夫人有日子没来了,是随王老爷出去游山玩水了吧?”
王夫人笑应,“哪儿啊,他生意正红火,把着万担商粮不放,把那四品的州官急得直挠头~哪儿还顾得上我,我到苏南玩了圈~唉,人家那地儿是真好,花开的艳,山水也好看,哪儿像咱这儿到处灰扑扑的,街道名字倒都鲜亮,叫着都觉讽刺~”
“是,是,苏南是挺好,小的也常去那儿进花样呢。”
王夫人笑盈盈站起来转了圈,“你瞧我身上这件花裘娟瑾的料子,就是从苏南两千钱争来的,独一件呢~听说当年贵妃娘娘就是穿得这件相同款式,一见便掳获天子倾心。你看看怎么样?”
“呦,”贾掌柜谄媚应承,“这衣服当真是天缎仙绫,可好衣更挑人,换谁也穿不出您这飘飘欲仙的气韵。”
“呵~还是你会说话~”王夫人娆蔓坐回,“前几天我家街前隔角新开了间铺子,心想看看有什么新奇,那掌柜的不但认不出我这衣服,挑给我的花样也丑,还骗我说咱城里独一份,我出门就见到个老妪,花式一模一样!气得我,立刻就回去砸了他店招牌!”
贾掌柜讪笑点头,嘴上批评那店主,心里却犯嘀咕,但愿别从他这里挑出去后又遇到相似的,衣服花样可不就都从外进,这家看上那家也拿,只能是追求谁穿的更早,哪能说谁穿的完全不同?
这姑奶奶在春楼里做营生的时候就趾高气昂,被苏北第一大富户王保康看上赎回家当小的,老实了两年,后来就听说王府大夫人突发急症病死了,她倒有手段,在王家宅院里七八个妾室手中一举抢占正室位子,仗着王家财势在这苏北城横行霸道,连知州吏见了都点头哈腰,根本没人敢轻易招惹。
“夫人,选好了。”
王夫人顺声转过去,笑着起身走近翻看,满意点头,“嗯,不错,你虽才进府伺候,倒是样样合我心意。”
“全凭夫人不嫌我粗笨,自然处处尽心。”
奉承的话如何听都不会腻,点了两下,“这两件给你吧。掌柜,给我这小婢女量量。”
“好嘞。”贾掌柜笑呵呵地,“姑娘这边请。”
安排伙计带着去量,贾掌柜看了看那身影,“新招进来的?”
“是啊~”王夫人也走出阁庭,掌柜在后面跟着,“蹲在我家门外,背着包袱哭啼啼地说家里落了难,什么都乐意做,我看她哭得很有意思,就招进来了,倒还伶俐。”
“嗯……”哭得很有意思?
漫无目的绕了一圈,发现柜旁的大箱子,“诶?这里是什么?”
掌柜心头一紧,“啊,那个,那个是……”
王夫人手快掀开,里面好大的惊喜,分外熟悉,“呦~您这儿还做这生意呐?”
嗯?倒是没如料想中的会嫌弃避讳?贾掌柜有些摸不准,“是,月前突然接了一笔,您说送上门的买卖不做,那不折财神爷的脸面嘛,就接了。”
王夫人非但没避嫌,反而纤手翻看,“这谁家定的?”
“……不夜馆。”
“哦~”放开手,“听说他们被官府抄了窝了。”
“是……所以这不……唉。”
“都给我包起来吧,我收了。”
“嗯?!”贾掌柜瞪圆双目,不敢相信。
王夫人看向他,勾笑,“我知道,你们都刻意避开提及我的出身,还知道很多人都议论王家前夫人张氏是我害死的,人都有跌落谷底,也总会有时来运转,我只是运气好,可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我也从不觉得不如别人,堂堂正正活着,只做我自己。”
“是,是,您这样想啊就对了。”招揽伙计赶紧掏出来打包,人家虽是嘴上这样说,但他可不敢全信,毕竟谁会认为自己是反面?仍谨慎着不敢多言。
王夫人凑近,用特别小的声音说,“但我看我这位新来的小婢女啊,可不是善茬。”
贾掌柜一惊,看王夫人笑得开心,“我也玩够了,想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或许有场好戏可看,也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以王家夫人身份出现在这儿了~”
“夫人……您,这是何意?”
王夫人笑而不答。毕竟,王家的买卖,算是做到头了。
小伙计量完身,带人原路返回,路过裁衣间,看到几位老师傅正埋头仔细裁制清一灰绿色的服制,“这是……”
涉及军区之事被叮嘱过不能暴露,小伙计答道,“前些日子给城中大户订的婢服。”
“哦。”冯桦蓉深看两眼,没再说话。
「军区·三院议堂」
沉冷的面目在踏入门前秒变和善,谏台吏正在桌前饮茶,见他进门,起身拱礼,“见过慕将军。”
慕程安合礼,“您请坐,还未请教您贵姓?”
“免贵,吕烽。”
他入座为吕烽添茶,也自己倒一杯,“吴大人,不知您在此忙时特意老远赶来所谓何事?”
吕烽掏出一本折册,摆到他身前,“您看一下这个。”
慕程安拿起掀开,果真是上次那册他未批过递回的军调令。
吕烽又掏出另一本,“我专程为此时前来,咱苏北尚未修建码头,这一路可费不少功夫,将军看我如此劳力的面子上,不忍让我空手而归吧?”
慕程安放下手中册,笑着,“这一路奔波确实劳苦,不如我安排您先好好歇一歇。”
“谢将军体恤~累归累,但我还要赶回去交差,咱就速事速办吧。”
见推不过,指尖轻叩两下桌面,看过去,“吕大人,咱明人不说暗话,苏北新起在即,当下正需要人,再挪一倍进来都不够,这时候要我把兵迁走,又不肯再调新一批进来,我很为难。”
“边关缺人,不光是苏北,各地都在征调,若人人都像你这样称为难抗令不从,弃朝国安危于不顾……”
“吕大人,”慕程安出言阻拦他继续给自己扣帽子,“如果各州地军领都签署了与我手中相同内容的折册,把驻扎守京畿的兵全数调离,且不再填补,那我二话不说,绝不耽误。”
吕烽正视他,“慕将军你这就意气用事了,上面这么安排自有用意,各地情况不同,怎可能下发相同指令?你又不是第一日在朝为官,用意何在?”
上面这么安排。慕程安斟酌他这句话,“我朝设立御史谏台,办事一向结合时势多方决策,绝非帝相一言堂,今日此事,是正规程序么?”
“我来只是提醒你,守好你的本职工作,不该问的不要问,签了吧。”吕烽掀开折册,“莫要等上面怪罪下来,对谁都不好。”
这谏台官话里有话,一再刻意强调是上面的命令,是在故意引他认为这就是皇帝的旨意,十分可疑。莫非,并非宋帝一人针对他,朝中还提另有人想除掉自己。
目光锁定在折册上,“总要宽限几日做后期部署。”
吕烽盯着他沉默片刻,松口,“那就三天,最多只能给你三天。”
他起身,“吕大人请跟我来。”
「将军府·内院」
“你这床真难睡,比草垛都难。”
“那我麻烦你出去找草垛好吧。”
军医走后,主仆两人保持原位互呛。
“明明跟程安是相同的脸,可我怎么就对你喜欢不起来呢?”
“真是老天开眼,多谢您。”
赵祯琪坐起来瞥他,“毒舌男。”
“矮包子。”
“诶!”赵祯琪甩袖过来,“我可没对你人身攻击啊!”
“难不成我的舌头长在别人身上?”
“你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这个用来夸奖你的词,对我而言是侮辱。”
“……”咬牙切齿,“毒舌男,没人爱。”
“矮包子,狗不理。”
赵祯琪气得叉腰点头,“行,行,算你狠,真是好了,都能气人了,再见!”
“慢走呐您~”翰霄玗起身躺回自己床上,心想终于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了,这些天苦于病痛,一直没休息好,今日得养养精神,毕竟明日,就是双亲的忌日了。
赵祯琪晃晃荡荡出内院,撞上慕程安章钰正带一人走来,他驻步静观。
三人走近,是吕烽主动问,“这位是……”
赵祯琪自主动介绍,“苏北节度使,暂居此处。”
“哦,下官失礼了。”吕烽行大礼,“下官尚谏司御吏吕烽拜见七王爷。”
倒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么客客气气,“你起来吧。”
吕烽起身拍拍灰尘,“闻听七王爷此行颇为周折,现下一见气色尚佳,免却我等担忧之情。”
“啊……好,好。”
“不知七王爷的府邸在何处?怎得暂居此处?”
有必要开口闭口七王爷,还刻意强调说得大声吗?这里只有他一个皇室直接叫王爷会死吗?赵祯琪听得直皱眉,毕竟七王爷在苏北界内可是个忌讳,他都不敢声张自己与陈家有脉亲,这人倒像是来拆台的。
“吕……什么来着?”
吕烽毕恭毕敬,“吕烽。”
赵祯琪嗷一嗓子,“吕烽呐~!你来苏北是做什么啊!是皇上派你来看看苏北缺什么!来给银子的吗!!我们要啥啥没有!太难啦!!!”
吕烽被吼吓得不禁后退半步,拧着眉眼,“呃,王,王爷,您这底气真足……”
赵祯琪继续大声,“我刚跟犯耳聋症的下属说完话!一时收不住!不好意思啊!!!”
“……”
“……”章钰也有些受不了了。
慕程安防止赵祯琪继续河东狮吼,“吕大人有官务要要在府中暂留几日,舟车劳顿需要休息,我正要带他安排住处。”
“哦,好。”改回原调音贝,朝章钰,“你去安排,本王跟将军还有事交代。”
“吕大人这边请。”章钰带人离开。
待人拐远,慕程安看赵祯琪小脸都吼红了,“你干嘛呢。”
赵祯琪还劲儿劲儿的,“七王爷七王爷,难道我不知道自己排行老七?用他在这儿强调?!我爹要是生三百八十六个儿子,难道他还要叫我三百八十六王爷吗!”
“搭理他做什么。”他俩并步往外走,“什么事?”
“不是说要去苏南吗?明天去不?”
慕程安看他,“明日是我双亲的忌日。”
“……”赵祯琪知道自己不经意触了钉子,“啊,呃,那后天也行。”
“也不行,我让霄玗陪你去,保护你安全。他近两日恢复的不错。”
赵祯琪不同意,“为啥你不去,刚才回来你还……”
“你也看到了,”他往后撇头示意,“我走不开。”
“让翰霄玗假扮你就行了呗,你跟我去。”
指了指脸,无语回应赵祯琪的异想天开,“你让他怎么扮我?”
赵祯琪抿嘴闷头琢磨如何解决这个大问题。
慕程安以为他妥协了,带他往书院走,“今日还没考你,走吧。”
走着走着,赵祯琪突然挡到他前面,朝他勾手,“来,程安,你低个头,给你看个东西。”
“嗯?”什么东西还要低头看?他微微俯身,没成想赵祯琪轮着小拳头就上来了,躲避不及,骨节怼到他眼眶上,一侧眼瞬间犯黑闪星花,施掌捂住,特没形象地大声质问,“你做什么!很疼诶!”
赵祯琪可没见过他这样,意外惊喜得很,还笑,“哈哈,这样不就行了!最好再紫一点,你就能挡住脸说遮丑!”
“你!”气急败坏揉着患处,可又不能还回去,剁两脚,“今日背三十条!”
“我记得就剩二十条了吧?”赵祯琪抬手拍拍愤怒的人,“今儿我全背了,宽宽心~”
瞪着眼前那张得意的小脸,真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慕程安咬牙。真的很疼啊!
「晚膳ing」
章钰领吕烽到膳堂,进门入座,郝妈端上来清澈见底的惨淡米汤,和泡到发白的咸菜,她有些局促不安,但这是王爷亲口吩咐要把晚饭做成这样,可千万不要怪罪她啊。
吕烽也发蒙,他还是生平头一次见识这样不堪的饭菜,以往出差,当地官员可都是好酒好菜招待,怎到了这儿……若不是看到碗底沉着几粒米,他都要以为这是白开水了!
“这……”他扭头看章钰,章钰答不上来。
赵祯琪此时登门,慕程安随后进入。
看三人尴尬觑面,赵祯琪乐呵呵入席,郝妈同样端过来两份,赵祯琪勤快将碗筷推到章钰和慕程安身前,打量面露难色的吕烽,“怎么,不合口味吗?”
这哪是不合口味,这根本就没味儿!吕烽吸提一口气,强挤微笑,“还……还好。”
“唉~”赵祯琪双手托腮,“吕大人莫见笑,实在是苏北穷啊,照理说这一餐该丰盛些,做尽地主之谊,可本王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是愧对朝廷,愧对百姓,我实在是,太没用了,一想到百姓们此时还饿着肚子,我就连这几口米汤都咽不下,唉~太难了……”
“……”吕烽默默放下端起碗的手,经赵祯琪一说,眼前这不是清汤粥,而是一碗罪过。明明是连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米粒的粥,怎么说的好像他专程跑来鱼肉苏北百姓?!
“喝呀,你别嫌难,再不吃就凉了。”说着还死死盯着碗中那几粒米,叹气摇头,“唉~太难了……”
是啊,他可太难了。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即刻回京的冲动。
慕程安咬唇憋笑,真不知昨日一手一只鸡腿啃得满嘴油亮的人是谁。不动声色端起碗一饮而尽。
吕烽注意到他,“诶?慕将军,你的眼睛怎么了?”
“……不小心撞到门柱……”
“啊这么不小心啊,我看着都有些泛青了。”
慕程安回以微笑。
「夜黑风高庭院隐蔽处」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窃窃争执。
“他在客院,又不在咱那院,怎么就不能睡一起?”
“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过来找我,就这两晚,睡你的去。”想起被他打得眼眶泛青就咽不下这口气。
赵祯琪反驳,“什么就这两晚,你都不肯跟我去苏南,来来回回不得好几天啊!”
“我说分开就分开,难道你想被他发现,到时可就不止分开睡几日这么简单了!”
“你这是睚眦报复!”
“哼。”慕程安皮笑肉不笑,“别废话,赶紧去。”
赵祯琪不死心,“那你睡哪儿去?”
“我跟霄玗挤挤。”
“……”不能跟他一起睡,倒能去找翰霄玗挤?他跟翰霄玗差哪儿了?不都是男人吗?!果然,他就是故意的!
“不嫌累么?赶紧去。”慕程安扭头就走。
赵祯琪原地捏拳,他可看清了,什么在扮演大将军角色,那才是慕程安真正演出来给翟久庚他们看的,在他面前展露的,从来都是慕程安的本性!
翰霄玗冷眼瞥看倒在他床上的另一位不速之客,“哥你干啥?闹别扭了?麻烦回你屋,床小,咱俩这身材会很挤。”
“你睡地上。”
翰霄玗怒了,“你怎么不睡地上?!”
“因为我不嫌挤。”
翰霄玗翻一眼,硬挤上去,踹他哥,“里面去点,不知道自己块儿大啊。”
慕程安坐起来,指着自己的眼转头看他弟,“诶,我现在是伤员,你能不能体现出来点兄弟爱。有没有良心。”
“良心那种东西我没有。”翰霄玗也指着自己遮住的眼,“你也一样。”
慕程安无话可说,又躺下,兄弟俩平躺一起确实挤,同样仰面朝上目视前方,“还记得小时候一起睡,也总这样吵嘴。”
“每次都是你输,还好意思说。”翰霄玗声音闷闷的,每次回想起来,甜苦掺半。
慕程安此刻也是同样的心境,又过了半晌平缓道出,“明天是他们的忌日。”
“……你记得。”
“永生不忘。”
翰霄玗侧头看他哥仍目视前方平静的侧脸,“这些年,你想过他们吗?”
“当然想。”
翰霄玗动动嘴,“那……后悔么?”
“后悔有什么用。”他早知后悔药难吃,可该做的不该做的,不还是都做了。
翰霄玗收回视线,小声着,“是没用。”
“霄玗,我不想让他们死,我那日是真的想带你们离开。”
“是么。”翰霄玗淡淡地,“谁知道呢。”
他们不再是十六岁懵懂的少年,都清楚这不过是一句空话。他都已经引宋军到敖府了,带他们走,又能带到哪儿去?
“虽然你只比我早出生一小会儿,但打记事起,你就一直让着我,连那晚在我脸上划这一刀,我也清楚,你是为了放我走。”翰霄玗叹了一声,“我有时也在想,若换成是我先你一步,我是哥哥,你是弟弟,我会为你这样做么?”
“你会。”慕程安肯定答案。
翰霄玗笑一声,“哥,谢谢你历经尔虞我诈,还能如此信我。甚至肯将自己心爱之人安危托付给我。”
“因为我们是亲人啊。”慕程安也笑,“阿娘和阿爹临终前也是同样信任着我。”
翰霄玗再次侧头看他,“只有亲人才能信得过吗?”
这问题让他措手不及,一瞬间眼前闪过许多面孔,有宋帝、翟久庚,甚至还有他的师父……他似乎从未真正信任过任何人,“我没想过。”
翰霄玗追问,“赵祯琪呢?”
“……我不知道。”这是实话。
“不信任对方,却还能喜欢,你是怎么想的?”
慕程安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我也说不清啊。”
“你好像是个笨蛋。”翰霄玗撇嘴。
慕程安也转过头看翰霄玗,“你知道就行了,别对别人说。”
“……”
又过了会儿,翰霄玗眼皮开始打架,他哥又突然说话把他吵醒,“还有个事儿拜托你。”
“啥事儿。”他都要睡着了,什么事儿不能明天说?
“冒充我几天,我也冒充你几天。”
“啊?”他彻底清醒,“说梦话呢吧你。”
慕程安抬眼,“我很清醒啊,后天赵祯琪要去苏南,我不放心。”
“……你装我好办,我装你咋办?”
慕程安指着被打泛青的眼眶,“明天借我两条,遮丑。”
翰霄玗冷漠,“你还真下血本。”
“你嫂子亲手打的。”
“……”这称呼无论听多少遍还是很难受,明天他要好好跟阿爹阿娘告一状,让他们托梦叫他哥不要再跟赵祯琪合起伙儿来恶心他了!
「第二日」
一觉醒来,眼眶更青了。
翰霄玗一边帮他涂药膏一边憋笑,慕程安瞪他,“想笑就笑出来,免得憋出毛病来,明年只剩我一人给你们仨烧纸钱。”
翰霄玗撇下嘴角,干硬地哈哈两声,“啥时候去啊?”
“我先到营里晃一圈,回来就去。”他拿上眼遮,嘱咐,“你就别出去晃了。”
翰霄玗对此表达心中不满,“以前在敖府就避着人,昼伏夜出,到现在还要躲着,看我这脸皮,惨白惨白的。”
“我成天在外面跑也没比你黑多少。”
“那是因为你皮厚,晒不透。”
拍拍他弟宽厚肩膀,感叹,“不愧是赵祯琪府上的,这嘴是真不饶人啊。”
顶着乌青眼到各军营院,惹来阵阵驻足诧异,只有潘项最实在,“将军你这眼睛咋还青了一块?”
“磕的。”
潘项继续追问,“嗑的……还是打的?”
慕程安掏出折册转移话题,“这个给岳左宏,让他把守京畿的人都挑出来。”
潘项接过后翻开细看,吃惊抬头,“这……过分了吧?”
“更过分的还在后面排着呢,这只是开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你去吧。”
“……是。”
绕一圈出营院,遇到前来的吕烽,“吕大人可真是勤快人。”
“慕将军有空么?”
“您有事?”
“也没什么事,只是……”吕烽干笑两声,“是吧。”
“我已差人着手办了,现在事多忙慢,您就耐心等吧。”慕程安特意当他面戴好眼遮,“我还有其他事,您自便。”
回府找上他弟,“咱俩翻后墙出去,别叫人瞧见。”
“不愧是你,在自己家跟做贼一样。”
兄弟俩敏捷闪到院角,轻巧翻出去,“这是牢笼子,不是家。”
到隔坊街上买两捆烧纸,翰霄玗一路跟着,两人七拐八拐入一处荒废宅院,“就在这吧。”
“这谁家?让咱随便放火?”
“这一片都是军用地。”
翰霄玗好奇进房打探,再出来,“我看这不像是军用啊?”
“很多人生活不起,想出去讨生活,但没钱,我就以家宅抵换给他们银钱,帮帮他们。”
“所以,这都是……咱家的了?”猴一样飞上房檐,指着问,“这一片都是?!”
慕程安蹲着点火,“说了是军产,不是我的。”
跳下来蹲着一起弄,“你掏的钱,怎么不算?”
“我占着这么多家宅也无用,什么时候等人回来了,再还给他们。”
“……”翰霄玗深觉他哥脑子有病,“你图啥?”
“不是说过么,我想守好这个朝代,盼它长久,这些是根本。”火苗在干黄草杆中旺起,“只是这力量终究薄弱,走一步看一步吧。”
翰霄玗拎过黄钱纸,塞给他哥一沓,两人频频添着,“泱泱宋界居然要靠一前唐后裔奔波守护,宋人还不领情,想想就好笑。”
注视被火舌沾即灰飞的纸钱,“这世间就是如此荒诞,它折磨你,耍弄你,把人打得体无完肤才肯抛一块引你继续上钩的糖渣,可人们不都还硬着头皮咬牙忍着,谁都不想离开。”
“明明是你选的路太累。”
“我也觉得,”慕程安笑笑,“可路上的荆棘已被劈斩大半,我身后跟着太多手无寸铁的人,至少再走远些,路再宽阔些,等到那时候,我就能歇歇了。”
“但愿你所守的东西,终不负你。”翰霄玗吁口气,又说,“你说,阿娘是宋人,为了阿爹众叛亲离,在敖府也讨不到好,惹人猜忌辱骂,你倒好,都还回去了。”
“那都是陈宣民背后生事,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把自己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都扣到咱家头上。”
烧完最后一沓,翰霄玗叹一声,“勉强算是大仇已报。阿爹阿娘也可以安息了。”至于敖府那些人,死有余辜,平日总受些不堪入耳的谩骂,一朝被灭心里倒也痛快。
慕程安却无奈笑道,“新鬼烦冤旧鬼哭,冤冤相报何时了。”
待薪火燃尽,兄弟俩齐肩站起,慕程安问,“你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说吗?”
“有。”翰霄玗双手合十务必认真,“阿爹,我哥总跟他那位合起伙来恶心我,您别急着投胎,抽空先托梦过来揍他一顿。”
“诶?!”慕程安挑眉嗔笑,举起手来就要打翰霄玗,翰霄玗一见赶紧跑开,两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围着灰堆绕院追逐打闹如同稚幼,“你给我站住!我先打你一顿!”
“你叫我站住就站住?呸!”
“你敢让阿爹打我,我就叫阿娘一起收拾你俩!”
“哈,怕你不成!谁帮谁收拾谁还不一定呢!”
清朗的笑闹声荡消在这片空寂,柔和蓁莽,温暖雉堞。
坠茵落溷,无人欣赏的时光,总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