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候兰房
许如千见成宣和裴誉笑笑闹闹往楼下去了,一旁的延景还隔开两步不愿离她太近。
她强笑道:“延大人如今都已避我如蛇蝎了,我就这么讨人嫌吗?”许如千凝眸细看,才发现今日延景身上穿的是她为他量身订做的一身墨蓝衣袍,笔挺妥帖,衬得他格外挺拔俊朗。
她不禁想起那次延景为了救她,被泼了一身泔水的情状。自己当时看到他如此狼狈不堪,还被他护在怀里,不知为何顿时落下了泪。
延景以宽广衣袍护着她,见她还落泪,亦是好气又好笑:“许姑娘,我这新衣裳可是毁了,我都还没哭,你哭什么?”
她破涕为笑。延景不明白,从她小小年纪,家族获罪株连,爹娘皆在流放边塞的途中身死,自己虽能留在永安,却日日食不果腹、颠沛流离,那么多难熬的日子里,只要得到一丝丝的温暖,她都会铭心刻骨。
延景见她目不转睛,知她想起了这身衣裳。他暗自后悔,今日不该穿来,却又忆起许如千自弄脏了他的衣裳,便存下了数月的俸禄,买了最精美的绸缎,想要给他做新衣裳。
既然是订做,自是要亲身为他量度尺寸。她手拿软尺,低眉敛目站在他面前,还一边小声念叨,记下数目。是他再也情难自禁,才忍不住抱了她。
许如千一言不发,却默默地以双手环住他腰背。
当时是心醉,此刻是心碎。
自己先陷进去,却要提前抽身。延景知道自己不能再给她无谓的希望:“过去种种,是我唐突了。以后断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
许如千明白延景话中之意:“但我们二人同在大理寺,朝夕相见,我又怎能说忘掉就忘掉。”她本意是说,让延景再给她一些时日,她自己会慢慢走出来。
延景却道:“你若愿意,我可再托人,为你寻一个去处。”
许如千听到自己的心仿佛沉入无底深渊,嘴里发苦,干巴巴地问:“什么去处?”她以为延景要为她寻个好人家,让她早些嫁人,眼不见心不烦。
延景试探着道:“许姑娘说得有理。天下之大,哪儿不能去。若是其他州府有仵作从缺,你愿意去吗?”他入朝为官,如能自己调动当然是他离开,但他只能根据朝廷任免而就职或升任,如果要走,只能是……
许如千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延景神色认真,却不似作伪。她僵硬地点点头:“是啊,天下之大,总有我能安身立命的地方。”
她在永安孤孤单单这么多年,还以为自己会有一个家。没想到那么小的愿望,却被他亲手打破。
延景一听便知她误会了,他心如刀绞,只好咬咬牙说:“若许姑娘决定好了,便可告知于我。我自会安排。”他不敢再看许如千,狠下心转身便走,留下她一人呆立原地。
有人自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许姑娘,你还好吗?”
许如千迅速揉了揉发红的双眼,转身抱歉道:“我无事。”见是三法司裴誉的下属,她看着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看着是比自己还小两三岁的少年,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她笑了笑:“不打紧,沙子吹进了眼睛。”少年知她扯谎,也不揭破:“我叫宁远,是裴大人属下,来这善后分尸案的事情。往日常来大理寺,便认得你了。”他摸了摸全身上下,“可是,可是,我也没有手帕。”
说罢,他露出笑容,热切如夏日艳阳:“要不,你用我的袖子擦吧,对付一下。”
许如千哭笑不得,真是个小孩儿:“我也有袖子,不劳你了。”
宁远却很是认真:“你笑了就好了。我娘常对我妹妹说,女孩子不可以哭,哭了便不好看了。”
她用衣袖用力擦了擦:“好,我记住了。”她会记住的,从今日起,她不会再为那个人流一滴眼泪。
戌时,永安城大理寺。
张连氏和独子是随柳望山一起从临县回到永安的。柳望山清早出发,直到此时才把人带回来。裴誉和成宣见外头坐了一个病恹恹的少年,身上衣物陈旧却干净。见有两个陌生大人看着他,他也不怵。
柳望山在一边道:“这便是张连氏的独子,这四日同随张连氏回了娘家,他也在临县四处流连玩耍,听说到了临县第二日下午去凫水,还大病了一场,躺了一天一夜才好全。”
张连氏年约三十出头,荆钗布裙,与独子一般,打扮朴素。她惶惶然坐在长案一侧,似是知道出了大事,见裴誉和成宣二人入内,神情更是张皇无措。成宣不过追问几句,她就已将张家情况和盘托出。
张连氏是个苦命的,家里子女多,供养不起,便早早将她嫁入张家,做了童养媳。自己辛辛苦苦,把丈夫带到十六七岁,成了亲,丈夫却突然暴病而亡,只留下她和独子,还有上了年纪的阿姑相依为命。一家人日子虽清苦,但勤勤恳恳,总还是过得下去,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惨祸。
柳望山在一旁补充道:“她娘家人作证,张连氏四天前便回了娘家探亲,一直在连家帮忙做农活忙前忙后。加之我今日快马往返,也用了大半日。张连氏似乎并不可能在深夜回到永安,杀人后又回到临县。”
张连氏头一回听到,原来大理寺怀疑是她杀了婆婆,她大惊失色:“大人冤枉,我怎会做这样的事情!这邻里都可为我作证,民妇和张氏素来相处融洽,而且阿姑十分疼爱孙儿,绝没有杀人的道理啊!”
成宣却不问她这个:“你说你少女时便被卖去做童养媳,你与连家关系自然不怎么亲近,更何况你家男人死了,连靠山也无。娘家人还欢迎你回去?”
张连氏并未料到她问得如此直白,结结巴巴道:“打断骨头连着筋,到底……到底还是一家人,总要回去看看的。”
成宣又问:“你常回去吗?”
张连氏想了想:“上一回是三个月前。当时过了元宵才回去的。”
裴誉知道她疑心张连氏为何无缘无故回娘家,毕竟沈庆仪这一条线索,也只能把杜菱月和海棠关联起来,无法证明他便是按照童谣杀人之人。至于凶手为何要杀张氏,那更是说不清了。
他叫来人,把张氏先送走,又小声吩咐柳望山道:“派两个人看着她,不能让她跑了。你再去查查,她有没有相好的,会不会是私通男子,再伙同他谋害张氏。”
成宣只觉案件千丝万缕,理不出头绪:“若真凶是沈庆仪,他为何要杀张氏?若真凶是张连氏和情人,更说不通他们为何要杀死海棠和杜菱月。”
“而且最关键的疑点是,为何大费周章要把人分尸又抛尸,还得把余下尸块藏好,这不是多此一举吗?”裴誉也觉得此事匪夷所思,“还非要依据市井童谣杀人,不是更惹人疑窦?”
成宣今日奔波劳碌,这会儿已经饿得什么也想不出来了。她向裴誉求饶道:“裴大人行行好,放过卑职吧!”
裴誉见她眼泛血丝,难受得直揉眼,想来是真的累得不像话了,他移开她的手:“行了,别卖惨了。带你去州桥夜市吃宵夜,犒劳成大人,行了吗?”
一说起吃的,成宣立刻来了劲儿,兴冲冲道:“那还说别的,走吧!”
裴誉选了一间做熬肉最有名的铺子。两人坐下,待伙计上了菜,裴誉还给她示范:“你看,这熬肉是将猪肉切片,小火慢慢熬煮,用刚刚蒸好的卷饼卷起,再沾点他们家的酱料……”
成宣不等他说完,自己动手卷了一块,风卷残云便吃下去了。
“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裴誉嗤之以鼻,自己慢条斯理吃了手上那份。他忽而想起晚上没说完的话,道:“你不是问我三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成宣吃得满嘴都是,嘟囔着说:“我什么时候问了?”
见裴誉脸色一沉,她即刻回想,想了又想,才想起晚上在逢月楼对话,她满不在乎:“裴大人觉着不便的话,不说也可以。”她就是八卦好奇罢了。
见裴誉脸色更沉,她差点咬了舌头,做了个手势,恭敬道:“裴大人,您请说。”
“当时西凉国进犯定西关,我为守城将军,将士均为定西军麾下,由我父亲开始,一手操练。因此军中将士皆是过命的交情,襄柔便是当时定西城门守备郭子霄的未婚妻。”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子霄数年前曾在战场上救我一命,襄柔在大军开拔前,便恳求我一定要把未婚夫好好地带回永安。”
成宣见他神色落寞,心里难过:“没想到定西军几乎全军覆没,连定国侯大人也没能活着回到永安……”
“襄柔大受打击,心如死灰,便一直在逢月楼抚琴唱曲,再不谈婚嫁之事。”
“所以你去她那儿,只是因为对那位郭大人的愧疚。”成宣为他满上酒,轻声道。
“是啊,从定西回来以后,我有大半年夜不能寐。不饮酒,根本无法入睡,翻来覆去,只要闭上眼,眼前便是尸山血海。”他苦笑,又饮了一杯。
“可也是你拼了命,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才击退了西凉啊!”成宣怕他饮醉,以手挡住酒壶不让他再碰。
“那又如何?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叹息,“我有时想,若当年自己也死在定西,是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