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二十四章 归云一去无踪迹（下）
（四）
麟德十六年五月，一封加急文书快马加鞭抵达帝都金陵，称江夏郡突遭特大罕见蝗灾，百亩良田颗粒无收，农民多有饿死，形状甚为凄惨，侥幸存活者多数也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四散奔逃。灾情爆发后不几日，当地时有农民暴动，整个江夏郡竟只剩了不到半数人口。江夏郡郡丞郭望之紧急上书皇帝请求拨款赈灾，安抚百姓，若这些无口之家皆成为逃户，必动摇国本，望帝君慎之。
萧远复阅罢这封加急文书不禁震怒，遂召开紧急朝会令群臣商议对策。群臣皆面面相觑，窃窃私语，所言只是如何拨款发粮，却未有人敢主动站出来承担灭蝗重任。御史中丞张偡甚至直言蝗灾乃上天示警，故不可灭，群臣多有附和。萧远复怒而罢朝，拂袖而去。
萧远复罢朝后令内侍不许相随，他径直踏入许皇后的寝宫，许皇后见他满面怒容，忙替他除去衮服，不禁问道：“不知何事竟引得陛下如此动怒，臣妾可否为陛下解忧？”
萧远复眉头紧锁，冷哼一声：“江夏郡发生特大蝗灾，可叹满朝文武竟无人能承担这灭蝗重任。我南燕的臣子，果真都是些庸碌无能之辈吗？”
许皇后道：“陛下定已批复了这封奏折，开仓赈灾。”
萧远复冷笑：“拨款发粮纵可解一时燃眉之急，却并非长久之计。郭望之也是个明白人，若关中逃户增加，必动摇国本。灭蝗，已迫在眉睫。”
许皇后道：“陛下若愁无人可用，臣妾倒可为陛下举荐一人。”
这时忽有内侍来报，言左相沈二公子求见。
许皇后笑道：“陛下，可为你解忧之人，唯沈二公子耳。”
萧远复听罢，遂召沈愔于议政殿觐见，沈愔一身白衣轻袍缓带叩头谢恩，直陈其来意，愿赴江夏郡灭蝗赈灾，为皇上分忧。
萧远复颇为震惊，似是惊异于他一个弱冠少年竟能有此等胆识，当即批准了其请求。
麟德十六年五月二十，萧远复下诏封沈佺次子沈愔为转运使，赴江夏郡灭蝗赈灾。
沈愔欣然接旨，于次日动身赶赴江夏郡。
轻轻推开房门，见内室空无一人，沈愔不禁诧异。一小厮忽然来禀，沈愔不觉会意。刚至正厅，见楚雁翎正忙着置酒布菜，一旁的沈佺及沈夫人皆含笑望着楚雁翎，笑容中透着一丝满足。见沈愔来到，沈佺忙招呼他入座，见他有些错愕，不禁笑道：“过来坐吧，雁翎这孩子忙活了一下午，她知你明日就要起身前往江夏郡，特意为你做了这一桌好菜，说是为你饯行。”
“雁翎，这些真的都是你的手艺？沈愔望着身边的女子，讷讷道。
楚雁翎微笑点了点头。
沈夫人拉着楚雁翎的手，慈蔼地笑道：“雁翎，我们沈家能有你这样的媳妇，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楚雁翎面颊微红，头垂得更低了，半晌忽向沈愔一笑，夹了一块鸡脯放入他碗里，道：“你多吃一点，明日还要赶路。”
沈佺笑道：“你们都别愣着了，莫辜负了雁翎的一番心意。”
夜幕降临，沈愔只着一件中衣，默然立于庭院中，似在数着九天上的繁星。
楚雁翎默默为他系上一件披风，道：“夜深露冷，别受了风寒。”
沈愔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你如今不比往日，该多歇息才是。这些活交给下人去做便好……你……你何必……”她忽然打断他的话：“你去江夏郡赈灾，我帮不了你什么，就让我为你做一顿饭吧。”
沈愔黯然叹了口气，她这样好的女子，他却明白的太晚，累她为他枯守了这么多年。
他的手缓缓移至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微笑：“你现在该注意着你的身子，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咱们的孩儿。”
楚雁翎满面娇羞，嫣然道：“若非为了他，我本可与你同去的。可现在……”
沈愔道：“江夏郡灾情紧急，那种地方，不是你该去的。”
“我只想陪着你。”楚雁翎幽幽望着他，道。
沈愔轻轻安抚她，笑道：“我又不是征战沙场，不出数日就会回来的。等我回来，或许还来得及看到咱们的儿子出生呢！”
楚雁翎依偎进他怀里，微微点头。
沈愔轻刮她鼻尖，笑道：“给咱们的儿子起个名字吧。”
楚雁翎娇嗔道：“你怎知不是女儿呢？”
沈愔大笑：“女儿也好，父亲向来十分宝贝女儿，悦妹妹是父亲的老来女，父亲宠她更甚于我与大哥。”
可沈家的女儿，向来身不由己，自由于她们而言，太过奢侈。
沈愔望着楚雁翎，黯然叹了口气。月上中天，二人相对无言。
（五）
晨光熹微，东方刚现出一点鱼肚白，那一轮红日微微跃出地平线，像要喷薄而出。
沈愔在榻上辗转一夜未眠，他似有无穷心事，却无处诉。他有些恍惚，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呢？
外面的更鼓声刚敲过五更，沈愔悄悄翻身坐起，望着身边熟睡的妻子，默默叹了口气，蹑手蹑脚下了榻，他不想去惊扰她，默然转身步出房门。
有小厮来报：“公子，都已经准备好了。”
沈愔伸了个懒腰，道：“好，马上出发。”
听着他的脚步声去远，楚雁翎实已了无睡意，她怔然望着身侧，那里还留着他的余温。半晌，她遂披衣起身，凝望着妆镜中分外狼狈的自己，黯然苦笑。她伸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有一个小生命，是他与她的孩子。她不禁想，父亲若得知她有了身孕，会是怎样的心情？他一定很欣慰，楚家总算有后了。
丫鬟菊香为她打来一盆清水，道：“少奶奶您还未洗漱，请少奶奶净手洁面。”
楚雁翎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尴尬笑了笑：“我自己来就好，你先出去吧。”
“可是少奶奶……”菊香迟疑了一瞬，道：“今早太子妃派人前来传话，邀少奶奶去东宫小叙。马车已在府门外候着了，请您用过膳便移步东宫。”
“啊……”楚雁翎惶急道：“你怎也不早告于我！沈妹妹一定等急了。”
东宫后花园，园中林木繁多，花儿争妍吐蕊，流水假山相映成趣，分外别致。
沈悦一身浅紫色衣衫正坐于渌水亭内修剪一瓶插花，晏如和义忱围坐在她身边看着，十分好奇。
沈悦剪下一枝紫罗兰，递给晏如，笑道：“来，拿着!”
晏如欢欢喜喜接过花枝，拍手而笑：“真好看！谢谢母妃。”
“母妃。我也要！”义忱见母亲把花给了妹妹，不满地嚷道。
沈悦不禁笑道：“咱们义忱是男子汉，这些花儿朵儿是女孩儿家玩的。”
“我不管！”义忱突然耍起赖来，一指晏如手中的紫罗兰，大声叫道：“我就要这个！”
沈悦无奈苦笑，把刚剪好的一枝兰花递给了他，谁知义忱一个劲地摇头：“我不要这个，我就要她那枝！”
“为什么？这兰花不好看吗？”沈悦不解。
“太素净了！”义忱一脸鄙夷；“我要颜色亮丽的。”
沈悦道：“可你也不能跟妹妹抢啊。你是哥哥，应该让着妹妹。”
义忱竟冷哼一声，扭头就跑，不想竟与姗姗而来的楚雁翎撞了个满怀。
“你是小世子吧！”楚雁翎蹲下身抱起他，微笑：“长得真俊哪！”
“你是谁？”义忱盯着楚雁翎，冷着一张小脸问。
沈悦道：“义忱，晏如，快过来问舅母好！”
“舅母好！”晏如仰起一张粉嫩的小脸，甜甜笑道。
楚雁翎轻轻捏了一把晏如的小脸蛋，笑道：“真乖。”
“舅母？”义忱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舅母是什么？”
楚雁翎不禁尴尬笑道：“舅母就是能带你吃好吃的，能给你做漂亮衣裳的人。”
“哦……”义忱突然伸出双手搂住了楚雁翎的脖子，似乎忘了刚才的不快，笑道：“我要舅母！舅母陪我采花好吗？”
沈悦不禁摇头，欲把他从楚雁翎怀里拉下来，谁知他抱着楚雁翎的脖子竟就是不肯松手，沈悦有些无奈：“这孩子太淘气了，也不知像谁。”
楚雁翎抱着义忱坐到沈悦身边，笑道：“不碍事，小世子多可爱啊！”
沈悦拉过楚雁翎的手，道：“我听说哥哥被陛下派往江夏郡赈灾，嫂嫂又有了身孕，可是难为嫂嫂了。哥哥不在，嫂嫂若得空定要常来。”
楚雁翎轻笑道：“妹妹好意，姐姐心领，多谢妹妹挂念。”
沈悦道：“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嫂嫂莫与我生分。”
楚雁翎不时逗弄着怀里的义忱，又拉拉晏如的小手，笑道：“妹妹如今贵为太子妃，且儿女双全，真羡煞旁人。”
沈悦淡淡一笑：“太子妃又如何，姐姐与哥哥一生一代一双人，才最是令人羡慕。”
“蝴蝶飞……飞……飞呀！”一身浅红色衣衫的崔琳毓边跑边叫，身后跟着一群侍女。她边跑边笑：“蝴蝶……马上就抓到你啦！嘻嘻！”
楚雁翎盯着崔琳毓的身影去远，不禁问：“她就是那个跋扈一时的崔良娣？才两年未见，想不到她竟已成了这模样。”
沈悦叹了口气：“她也很可怜。可这皇室中，从来不需要同情的眼泪，被无情吞噬韶华的女子，又何止她一人？”
既然身不由己，退无可退，就这样忘却一切，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