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没想到自家殿下以身犯险的理由,竟然只是对那个病弱世子‘心向往之’。阿叶不懂,也大受震撼,于是如游魂一般飘了出去。
冯乐真含笑看着她呆滞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一回头便对上秦婉严肃又透着两分审视的目光……差点忘了还有一个不好对付的,冯乐真轻咳一声,立刻正经起来。
“殿下自端午之后,行事便越来越古怪了,奴婢看不懂。”秦婉斟酌开口,“但奴婢知道,殿下一定有殿下的道理,奴婢今日只想听殿下一句实话。”
冯乐真没绷着,眼底又泄露几分笑意:“你说。”
“殿下去营关,究竟是为了什么。”秦婉看向她的眼睛。
冯乐真静了许久,红唇勾起一点弧度:“兵权。”
秦婉顿了顿,双手相叠恭敬行礼:“原来如此。”
“镇边侯一家恨透了本宫,你不问本宫打算怎么让他为我所用?”冯乐真反问。
秦婉十分笃定:“殿下聪慧,一定早就想好了法子。”
“没有。”
秦婉茫然:“……嗯?”
“没有,本宫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冯乐真一脸无辜地解释。
……那种虎狼之地,是能走一步看一步的地方吗!秦婉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训斥,冯乐真便先一步道:“赐居封地的圣旨上,可有规定本宫离京的日期?”
“没有,皇上让殿下自行决定,决定好了拟个折子递上去就行。”见她问正事,秦婉只能按下脾气。
冯乐真颔首:“那便定在十日后吧,你来拟折子,另外叫人先收拾一些行李,五日后本宫和阿叶轻装简行先离开,你留下善后,十日后再带着其他人跟上。”
秦婉眉头皱起:“您是怕皇上反悔?”
“反悔倒不至于,但他那小心眼,退一步越想越气,谁知道又要做出什么事来恶心本宫,本宫还是尽早离开得好,到时候他见本宫已经走了,也不会为难你。”冯乐真沉吟道。
秦婉点了点头,便立刻去收拾行李了。
京都城内,皇城根下,消息一向传得极快,这边长公主府刚接圣旨不到半日,那边赐封地的消息便传遍了街头巷尾,成了百姓们这两日最热议的话题。
“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赐什么地方不好,偏偏赐了营关,他就不怕镇边侯报复长公主殿下?”
“当年祁世子落水时,长公主殿下也才九岁,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世子落水经查证也是意外,镇边侯不至于跟个小姑娘计较吧?”
“不至于?镇边侯杀了她的心都有!没看他每次回京述职,都会参长公主殿下一本吗?殿下这回去了营关,只怕是凶多吉少喽!”
外面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长公主府内也是一片忙乱,冯乐真倒成了最清闲的那个,偶尔实在太闲,挽起袖子想帮帮阿叶,却被她从屋里推了出来。
“殿下若真想帮忙,就老老实实找个地方待着,不要来捣乱
。”阿叶叉着腰,脸上的嫌弃难以遮掩。
冯乐真摸摸鼻子,还真随便找了个地方待着。
“你只管练你的字,不必管本宫。”她坐在偏院的小书房里,一脸温和道。
陈尽安沉默片刻,出去给她倒了一壶热茶,又端来一盘糕点,这才重新回到书桌前。
刚拿起笔,冯乐真便问:“今日怎么没在花园里习字?”
陈尽安放下笔:“天气转凉,夫子说在屋里更好。”
冯乐真点了点头。
陈尽安再次拿起笔。
“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夫子呢?”冯乐真又问。
陈尽安放下笔,安静看向她:“阿叶姑娘让他回家去了。”
“哦对,咱们要去营关了,他定是不愿意跟着的,让他早些回去也好。”冯乐真颔首。
咱们,要去营关。陈尽安悬了两天的心,在这一刻又安定下来,他垂下眼眸再次拿笔,唇角浮起一点不明显的弧度。
“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冯乐真第三次打断。
陈尽安拿笔的手一停,笔尖墨汁便在纸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圆点,像一颗小痣印在纸上。
“收好了。”他回答。
冯乐真惊讶:“这么快?”
“没有太多东西。”陈尽安道。
冯乐真恍然,又突然盯着他看。
陈尽安眼神浮动,有些不确定地问:“殿下在看什么?”
“看你打算何时不耐烦。”冯乐真回答。
她都故意打断他这么多次了,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真不知是太木讷,还是脾气太好了。
陈尽安不明所以:“为何要不耐烦?”
……算了。冯乐真无趣地摸摸鼻子,正要让他继续练字,秦婉便急匆匆从外头进来了。
“殿下怎么跑这儿l来了?”她皱着眉头问。
冯乐真:“发生何事了?”
“宫里来消息了。”秦婉回道。
冯乐真扬眉:“冯稷?”
“绯战。”
冯乐真眨了眨眼睛,交代陈尽安继续练字,自己跟着秦婉出门去了。陈尽安目送她离开,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低头看向自己纸张上的墨点。
“他说什么了?”一直到走到院外,冯乐真才问一句。
秦婉:“问殿下打算何时带他离开。”
“替本宫回他,收拾好行李耐心等着,这几l日会给他具体的时间。”冯乐真回道。
秦婉答应一声转身离开,阿叶又跑了过来:“殿下,有客到。”
这个时候?冯乐真面露惊讶,随她一同进了厅堂。
是梁家姑娘,梁月儿l。
“参见长公主殿下。”梁月儿l低头恭敬行礼。
冯乐真笑笑:“梁姑娘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听闻殿下要离开京都,民女特来送行,”梁月儿l将一个竹篮奉上,“殿下金尊玉贵
什么都不缺,这些东西是民女的一点心意。”
冯乐真看了阿叶一眼,阿叶立刻接过竹篮打开,便看到两双厚棉靴和两双厚手套,针脚细密内衬厚实柔软,一看便是下了功夫做的。
“营关冬日苦寒,殿下出发已是秋日,到时恰好过冬,这些东西虽不值钱,却多少可以替殿下抵御寒风侵袭,还望殿下莫要嫌弃。”梁月儿l温柔道。
冯乐真扬起唇角,再开口多了些温度:“梁姑娘所送之物,甚得本宫心意,本宫在此谢过了。”
听到她愿意收下,梁月儿l的脸略微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民女该谢谢殿下,当日若非殿下决策果断,只怕早有不好的消息传出,那民女也不必做人了。”
她所说的决策果断,是冯乐真为了留下证据,把知道此事的人都抓了起来,虽然目的是为了时机成熟威胁冯稷,但冯乐真也清楚,这些人不会有机会出去乱嚼舌根,所以她这声谢,自己也算是受之无愧。
冯乐真摸摸软乎乎的手套:“都是你亲自做的?”
“殿下所用之物,不敢假手于人。”梁月儿l温柔道。
冯乐真笑笑:“你今年多大了。”
“回殿下,十六。”
冯乐真颔首:“也到议亲的年纪了,你父亲可有为你筹谋此事?”也不知这一世前事俱改,她所嫁夫婿还是不是傅知弦。
“父亲自前年起,便一直惦记着民女的婚事,只是民女还想留在家中多侍奉双亲几l年,便一直没有定下来。”梁月儿l回答。
冯乐真:“那便是还没有合适的人选。”若是有,一早就订婚了。
梁月儿l红着脸笑笑,果然没有否认。
“本宫有一言,梁姑娘可愿意听?”冯乐真突然开口。
梁月儿l顿了顿:“殿下请说。”
“若梁姑娘想过夫妻和顺相敬如宾的日子,就别选傅知弦,若是有更大的野心,倒是可以一试。”看在小姑娘还算有心的份上,冯乐真不介意提醒一句。
梁月儿l目露茫然:“傅、傅大人是您的未婚夫婿,民女为何要选他……”
冯乐真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送走梁月儿l,沈随风又来了,一向没规没矩的人,看到冯乐真还抱拳行了个礼:“殿下,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的确好久不见,大概有……两天了?”冯乐真眉头微挑。傅知弦离开后,她思来想去,还是让他跟着去照顾了,原话是等傅知弦的伤情稳定再回来,结果这才两天,某人就有些坐不住了。
沈随风轻咳一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算起来在下跟殿下已经六年没见了。”
“六年,的确是不短了。”冯乐真感慨。
沈随风继续试探:“我在傅家时,听说皇上给殿下赐了封地?”
“你还在府中时圣旨就来了,怎么到了傅家才知道?”冯乐真略带惊讶。
沈随风扯了一下唇角:“大概是在下还在照顾傅大人
,错过了接旨的盛事,沈某恭喜殿下,从今往后便是这大乾第一位有封地的公主了。”
“沈先生同喜。”冯乐真温和憨厚。
同喜,然后呢?沈随风见她没别的话可说,又问:“殿下打算何时出发?”
“也就这几l天了。”冯乐真回答。
沈随风:“那我……”
“你什么?”冯乐真装傻。
沈随风无言与她对视,冯乐真歪歪头,似乎不懂他的意思。
对峙许久,沈随风打开天窗说亮话:“殿下自己都要去营关了,我再留下也不合适了吧?”
“自然不合适,所以你可以回去收拾东西了,本宫走的那日,你也可以走了。”冯乐真也有话直说。
她这么爽快,沈随风却迟疑了:“当真?”
“当真。”冯乐真唇角挂笑。
沈随风:“那古著之恩……”
“沈先生这段时间帮了本宫不少忙,本宫在此谢过了,至于古著……”冯乐真拉长了音,在他一颗心都悬起来时,又微笑道,“说白了,沈先生收罗古著,是为了西江那边泛滥的疫症吧,本宫作为大乾长公主,食大乾子民之供奉,理该全力相助,又何谈什么恩不恩的。”
……这位长公主殿下怎么跟突然转了性一样?沈随风听着她处处妥帖的言语,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她的眼神太诚恳,让他不得不打消最后一点疑虑:“如此,那我可回去收拾行李了。”
“请。”冯乐真抬手示意。
沈随风后退一步:“我可真去了。”
“再不去,本宫可要反悔了。”冯乐真微笑。
沈随风扭头就走。
“殿下,您真准备就这么放他走?”一直没说话的阿叶忍不住问。
冯乐真:“派人盯着他。”
“是!”阿叶吹个口哨,立刻有人从暗处跳出来,阿叶附耳跟他说了几l句,那人当即又消失了。
冯乐真:“这批暗卫身手还不错。”
“那是,奴婢亲自选的。”
冯乐真笑笑,抬头望向天空惨白的太阳。
“殿下看什么呢?”
“看京都城的太阳,”冯乐真被晒得眯起眼睛,“今日见了不少人,本宫才有种真的要走了的感觉。”
阿叶捂嘴笑:“殿下是不是不想走了?”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也该去找人道个别。”冯乐真回答。
阿叶一顿,不解地看向她。
半个时辰后,长公主府的马车停在了余家后门处。
马车里,阿叶看着坐在对面认真吃糕点的冯乐真,一时眉头紧皱:“余大人未必会让咱们进去。”
“他会,”冯乐真吃得有点噎,又喝了口水,“他有太多问题想问,错过今日,便再没有机会了。”
“那您少吃点,马上就是饭点了,进去之后肯定还要用晚膳的。”阿叶叮嘱。
冯乐真微微摇头:“外祖如今不待见本
宫(),即便会让本宫进去()_[((),也未必会管饭。”
阿叶无奈:“余大人都愿意让您进去了,说明还是关心您的,长辈眼里一日三餐大过天,哪会不给您饭吃。”
“那可未必。”冯乐真将手中剩下的糕点都吃了,拍了拍手便随她一同下了马车。
二人刚一下马车,后门便打开了,两个婢女诚惶诚恐地将二人领进去。
自庆王被杀、冯稷登基,冯乐真到死都没有再进过这座府邸,如今又一次到来,才发现它比自己记忆中要老旧许多,池子无人打理,如今落满了树叶,石板路之间的缝隙里长出了小小的青苔,就连昔日她最喜欢的那个秋千架,也生了不少锈迹。
“余大人这些年,过得也很是艰难啊。”阿叶叹息。
当年他作为殿下手里的刀,没少给如今亲政那位找麻烦,也就是余家树大根深,他又在冯稷登基后及时和殿下划清界限,才勉强保住右相之位。只是身份和荣耀保住了,却不再受重用,这几l年跟赋闲没什么区别,单看这破败的园子,也能窥见其中一二。
冯乐真弯了弯唇角:“总要做个样子给外人看。”
阿叶还沉浸在英雄迟暮的悲凉里,闻言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余家百年基业,外祖更是桃李满天下,就算是贬为白身,也不至于落魄至此,无非是故意装装样子给冯稷看,免得被找麻烦。”冯乐真说完,便轻车熟路地进了主厅。
阿叶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深觉自己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余守已经等候多时,看到冯乐真进屋只是冷哼一声:“你来干什么?”
“此去营关,还不知有没有命再回来,所以特来向外祖道别。”冯乐真双手阖在身前,虽然只是随意而站,却是仪态万千。
余守闻言,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些:“明知危险重重,为何还要去?”
“圣旨都下了,不去不行啊。”冯乐真叹息。
话音未落,余守拍桌而起,一张老脸气得通红:“你少给我装模作样,若非你精心设计,他又岂会主动让你离开京都?!他让你去营关,是咽不下被你设计的气、故意恶心你,你答应去营关又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得到镇边侯的支持,你还能为了什么!”
“本宫当年害得他唯一的儿l子落水,他恨透了本宫,又岂会支持本宫?”冯乐真反问。
余守冷笑:“你若能轻易放弃,便不是冯乐真了,只是你可有想过这世上之事,并非都能如你所愿,一旦错了,便是满盘皆输?”
冯乐真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她的轮廓随了先帝的英气,一双眼睛却有几l分先皇后不语含情的影子,余守与这样一双眼睛对视,即便千气万气,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心软了。
“看在我死去女儿l的面子上,今日你只要说一句不去了,我就是豁出这把老骨头,也会让皇上收回成命,只要你现在,说不去。”他语气硬邦邦,表情却松动了不少。
冯乐真
() 垂眸笑笑,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外祖可知,冯稷已对我动了杀心?()”
余守愣了愣,却并不意外:你处处掣肘他,他不动杀心才怪,但你毕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只要你日后安分守己,不再理会朝政,他定也愿意让你尊荣此生。()_[(()”
“可我不愿意,”冯乐真语气温柔,却不容拒绝,“让我放弃多年来经营的一切,从此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倒不如直接杀了我。”
上一世她想过一条路走到黑,继续留在京都城静候时机,可最后的毒酒点醒了她,让她意识到冯稷做了皇帝后,便有了言出法随的资格,朝臣百姓会随着时间的迁移,对这个无能的皇帝越来越习惯信服。
而她,无论多费心筹谋,都注定与那个位置渐行渐远。她用自己的性命验证了此路不通,这一世自然要换一条路走,即便危险重重九死一生,但不试试谁又知道是不是可以。
至于放弃……自她坐在先帝膝上,听钟鸣鞭响、看百官跪拜时,她便没有想过这两个字。
“营关,我是一定要去的。”冯乐真声音不大,却透着笃定。
余守脸色渐渐难看。
“外祖,有人该在泥里刨食,一世背朝黄土,有人该行路万里,终身不得归宿,也有人生来,就该万人之上拨权弄势,都是命中注定,谁也别劝谁了,”
冯乐真说着,对他屈膝行礼,“我今日来,只是想同我在这世上仅剩的长辈道个别,现在已经道过了,我也该走了,还望外祖今后万事顺遂,长命无忧。”
她说罢,转身便走,余守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恍惚间仿佛看到当年刚学会走路的小团子。
“当年若不杀庆王,你今日也不会到如此境地。”
身后传来余守沙哑的声音,冯乐真停下脚步,回眸看向他,才发现他这几l年真是老了不少。
“庆王不像冯稷,没有半点母家势力,待他登上皇位,也只能做你的傀儡,到时候等他生下长子,便夺其位,扶幼子,你垂帘听政,做这大乾真正的主人,我余家也跟着荣宠鼎盛,不枉我这些年对你的支持。”
余守想起往事,仍气她那时的冲动,“明明一切已经唾手可得,你做了什么?说什么你与冯稷争归争,皇位绝不能落在外人手中,所以亲自带人杀了庆王,将你我多年来的经营毁于一旦,让冯稷做了皇位的主人。如今好了,冯稷逼得你不得不离开京都,要去营关那种地方与虎谋皮,你……你就没有半分后悔?”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主厅里只点了几l根蜡烛,门外的风一吹,昏黄的烛影跳动,照得祖孙俩的脸都明灭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冯乐真轻笑一声打破沉默:“自家打得再热闹,也没有让邻居得便宜的道理,杀庆王一事,我从未觉得自己有错。”
“至于外祖说的垂帘听政,”冯乐真眸色淡了几l分,“本宫要那个位置,就要堂堂正正地得到,别的方式纵使百利无害,也非我所愿。”
“你是个女人!”余守气恼。
() 冯乐真静了片刻,轻笑:“是啊,我是个女人。”
她转身离开,将余守独自一人留在了四面封闭灯烛昏暗的主厅里。
不知过了多久,有婢女犹豫着进屋,看到余守后讪讪开口:“大人,现在可要传膳?”
“人都走了,还传什么传。”余守沉着脸,看向空空如也的门口。
冯乐真一路无言回到马车上,阿叶见状也不敢说话,憋得人都快炸了,也只是在上了马车后嘟囔一句:“他真不管饭啊……”
冯乐真失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呢?”
……哪里是吃的问题,阿叶抿了抿唇,正要开口说话,有人突然拦住了将要飞驰的马车。
“殿下!大人托奴婢给殿下带句话!”
马车外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冯乐真掀开车帘,便看到了外祖最信任的幕僚。
“殿下。”幕僚见她理会自己,连忙拱手行礼。
冯乐真:“外祖让你说什么?”
“大人说,”幕僚看一眼周围,压低声音道,“若殿下有朝一日能活着回来,他必定扫榻以待,拼尽全力。”
他说完,迟迟没有等到回应,不由得抬头偷看,却恰好对上冯乐真的视线,他讪讪一笑,正要开口说话,便听到冯乐真淡淡道:“知道了。”
知道了?就这样?她难道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幕僚生出无数个问题,可惜马车已经远去,他也无法再窥探殿下的真实想法。
跟外祖道过别,冯乐真便彻底闭门不出也不见客了,安心等待离开那日。临出发的前一晚,冯乐真回到了主寝里。
床褥被单全都换了新的,傅知弦留下的痕迹已经彻底消失,可她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总感觉能闻到血腥气。
已经半夜三更,却毫无睡意,冯乐真索性去院里看星星。今晚万里无云月明星稀,可以预料明天会是个赶路的好天气,她伸了伸懒腰,正要找个地方坐下,一件薄披风便落在了她肩上。
她下意识回头,看清是谁后笑了:“怎么还没休息?”
“殿下不也一样?”秦婉反驳。
冯乐真叹气:“想到明天就要离开京都,便有些睡不着。”
“突然要离开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地方,还不知何时能回来,会睡不着也正常。”夜间风凉,秦婉一边说一边扶着她往屋里走。
冯乐真扯了一下唇角:“你呢?当年离开江南随本宫入京时,是否也像本宫今日这般难眠?”
“是睡不着,但与殿下不同,”进到屋里,秦婉给她倒了杯茶,“奴婢当时是高兴得睡不着,殿下可还记得当初奴婢为何会跟着您?”
冯乐真顿了顿,轻笑:“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
“奴婢险些被地痞轻薄,好不容易脱身,结果地痞四处造谣奴婢与他有染,娘家婆家纵然知道真相,但也为保家风清明一同逼奴婢自尽,奴婢不肯,他们便在奴婢的吃食里下毒,若非奴婢那日用得不多,只怕会当场
毒发身亡,”想起往事,秦婉眼底没有半点波动,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只有看向冯乐真时,脸上才有几l分温度,“后来幸好遇到殿下,才有了今日的秦婉。”
冯乐真本不愿提这些,但见她已经不在意,便笑着说了句:“当时本宫只是看你可怜,想帮你出口气,谁知你一介弱女子,竟说要亲自杀地痞报仇。”
她当时只以为是秦婉恨极了说的狠话,毕竟一个温婉贤良的江南女子,连只鸡都不敢杀,又怎敢去杀一个比自己高壮许多的男人。
然而秦婉的确做到了。
当她一身血地出现在自己下榻的客栈时,冯乐真便决定带她回京,没想到一连这么多年过去了。
“家人无情,奴婢也曾心生怨恨,后来跟殿下一起看过这江山朝堂,又觉得该谢谢他们当年的无情,若没有他们那般狠心,奴婢也不会有今日。”
冯乐真闻言扫了她一眼:“你有今日,最该谢你自己,谢那些险些害死你的人,不是脑子坏掉了?”
秦婉失笑:“殿下教训得是。”
与她闲聊几l句,冯乐真总算有了些许困意,于是打着哈欠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明日还得……”
“殿下。”秦婉突然打断。
冯乐真不解抬眸,便看到她双手交叠,缓缓跪了下去:“殿下,奴婢不能跟您去营关。”
冯乐真顿了顿:“什么意思?”
秦婉抬头看她:“殿下要去寻新的出路,奴婢万分支持,但京中基业不可废,奴婢要留在这里,替殿下守着根基,只要长公主府一日有人,这京中的往来和干系便不会中断,殿下将来回来,也不至于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此言一出,屋内便静了下来。
冯乐真看着她坚定的眼眸,许久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冯乐真终于打破沉默:“本宫不在京中,你一个人留下,日子只怕会不好过。”
“奴婢若是怕,当年就不会随殿下来京。”秦婉轻笑。
冯乐真又静了半天,最后确认一遍:“决定了?”
“决定了。”秦婉回答。
“如此,便留下吧。”冯乐真眸色柔和。
秦婉如释重负,笑着答应一声。
“这下可以回去歇着了吧?”冯乐真玩笑地问。
“这便回去,不打扰殿下休息了。”秦婉高兴地离开,走到门口时又想起什么,于是赶紧折回来,将东西放到桌上,“这是下午阿叶给殿下收拾床铺时找到的,看着不像是府里的东西,便交给奴婢了,奴婢后来将此事忘了,这才想起来。”
冯乐真将东西接过来,才看清是一个荷包,明显洗过了,还洗了很多遍,上面的绣线都被洗乱了。
“奴婢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将花绣成这样。”秦婉见她盯着上面的刺绣出神,不由得说了句。
冯乐真垂着眼眸:“这不是花,是桃子。”
“桃子?”秦婉惊讶。
冯乐真:
“嗯,桃子。”()
秦婉一言难尽,想了想还是无声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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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乐真垂着眼眸,修得形状漂亮的手指反复抚过洗褪色的桃子,许久才淡淡开口:“绣得真丑。”
在京中的最后一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绯战便收拾好了行装,按照冯乐真送来的字条来到冷宫的柳树下,等着她来接自己离开这个囚了他多年的皇宫。
秋日的清晨霜露重,他站在柳树下,被雾气湿了肩头也并不在意,只一心盯着冷宫的入口。日头渐渐升了起来,冯乐真迟迟没来,荒废的宫殿静静悄悄,连个鬼影都没有,他耐心逐渐耗尽,但也清楚是自己提前两刻钟来了,等得久一些也怨不得别人。
等时辰一到,她会来的。绯战压下莫名的烦躁,默数柳树上有几l个虫洞,试图以此转移注意力。
在他要数第三遍时,耐心彻底耗尽,身后也终于传来了脚步声,绯战灰蓝的眼睛里刹那间盈满笑意:“殿下好像迟……”
话没说完,转过身来,便对上了冯稷的视线。
“绯战王子在此处等谁呢?”冯稷面色阴沉地问。
日上三竿,秋高气爽,马车混出了城,在宽阔的官道上一路狂奔。
“把李同送回宫去了?”冯乐真坐在马车上,不紧不慢地问。
“半个时辰前就送回去了,”阿叶摸摸鼻子,“殿下,奴婢不懂为何要把他送回去,直接杀了多好,等于断了皇上的左膀右臂。”
冯乐真笑笑:“他于我们是绊脚石,于冯稷却是忠臣良将,本宫不在京中,若无李同辅佐,冯稷只怕要被下面的朝臣生吞活剥。”
她倒是不在意冯稷的死活,就怕会危及大乾江山,更何况有李同和傅知弦在,也能拦着冯稷少做蠢事。
阿叶听不懂这些,闻言只是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又生出别的好奇:“那绯战呢?殿下先前不是答应要把他带出来吗?为何又临时反悔?”
“本宫可不是临时反悔,调换证文一事出了,冯稷定会一查到底,总要有人将这个罪名认下,才不至于牵连其他暗线,更何况……”冯乐真唇角勾起,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他太聪明,独身一人在大乾皇宫,尚且能培植出自己的势力,一旦回了塔原便如龙入海,终将成我大乾一心腹大患。”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阿叶懵懂地眨了眨眼,还要再问什么,车帘猛然被拉开,露出沈随风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殿下算无遗策,真叫在下佩服。”
“不过是经验之谈。”冯乐真谦虚道。
沈随风钻进马车,阿叶当即便要呵斥,却被冯乐真一个眼神制止。
“那以殿下的经验来看,食言而肥者,又该用什么手段教训呢?”沈随风像在虚心请教。
冯乐真:“该杀。”
“若是殿下食言呢?”沈随风又问。
冯乐真眨了眨眼:“也该杀。”
“那……”
() “可本宫没有食言呀。”冯乐真一脸无辜。
沈随风气笑了:“殿下说了放我走。”
“本宫说的是,本宫离开那日,沈先生也离开。”冯乐真解释。
沈随风这才听出她话里的陷阱,顿时眯起长眸:“殿下还说我寻古著是为了百姓,不必谈及恩情。”
“是没谈。”
“那殿下为何还要以先前的约定相挟,要我与你一路同行?”沈随风逼问。
冯乐真:“沈先生也说是约定了。”
沈随风:“……”
“约定是约定,恩情是恩情,恩情可以不谈,约定却是要遵守的,你说是吧沈先生?”冯乐真笑眯眯。
沈随风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笑了一声:“殿下其实不必这般费尽心思,沈家世代经商,祖训第一条便是不涉朝政,即便你将我留住,也更改不了什么,更何况如今我已经不是沈家人,只是一介游医沈随风。”
阿叶听不懂他的话,第一反应是看冯乐真。
冯乐真一派淡定,还有些好奇:“何时看出本宫知晓你身份的?”
“殿下看起来,不像是会为了一个大夫花心思的人。”但她偏偏这样做了。
冯乐真失笑:“原来如此。”
“什么意思?什么身份?奴婢怎么听不懂?”阿叶忍不住求问。
冯乐真大方解释:“这位是南河沈家的二公子,沈随风。”
阿叶倒吸一口冷气:“大乾第一商、富可敌国的那个南河沈家?”
“阿叶姑娘夸赞了,不过都是小本生意。”沈随风并不当回事。
阿叶默默咽了下口水,终于知道殿下今年去红山寺时,为何不求老天赐她个金娃娃了,合着金娃娃就在她身边!
“殿下是怎么猜出沈先生身份的?”她好奇询问,沈随风也看了过来,显然是也有几l分好奇。
冯乐真在两人的注视下淡定回答:“沈先生的穿戴虽然简洁,但衣料却都极为贵重,腰上的玉佩更是价值千金,先生却视之寻常,可见是从小就见惯了这些。”
“也许是我诊金赚得容易,便不当回事呢?”沈随风反驳。
冯乐真笑笑:“自幼养成的富贵,与后天的不尽相同。”
沈随风似笑非笑:“是么。”
“从京都到营关,路上经过西江,沈先生护送本宫,本宫也帮着解决疫症,相辅相成有何不好?”冯乐真亲自斟了杯茶递过去,大有给台阶的意思,“至于其他事,没到最后一步,谁知会不会有转机呢。”
沈随风扫了一眼她手里的杯子:“殿下莫要太得意,免得乐极生悲。”
说罢,他直接又出去跟陈尽安坐一起了。
“真是放肆!”阿叶气恼,一回头看到冯乐真心平气和,不由得皱起眉头,“殿下就半点不生气?”
“本宫每次看到他,都好像看到了一堆会动的钱,你会跟钱生气吗?”冯乐真反问。
阿叶:“……”还真不会。
短暂的沉默后,她刻意忽略自家殿下见钱眼开的言论:“殿下当真是看他衣着举止猜出他身份的?”
“不是,”冯乐真直接否认,“本宫前几l年见过一次他兄长,和他生得有几l分像,三杯酒下肚,便开始抱怨自己那个不着调的弟弟为了行医,直接把自己名字从沈家族谱摘出去的事。”
阿叶:“……”真相听起来一点都不睿智。
她叹了声气,正要开口说什么,马车后突然传来破风声,接着便是纷乱的马蹄声。阿叶眼疾手快将冯乐真护住,用箭矢挑开后帘看了一眼,脸色便渐渐沉重了。
“殿下,沈先生刚才说什么来着?”她问。
冯乐真:“让本宫别太得意,仔细乐极生悲。”
“嗯,生悲了。”阿叶看着追来的大批人马,幽幽开口道。
冯乐真无言一瞬,正要起身瞧瞧,便隐约听到了熟悉的铃铛声。
叮铃铃,叮铃铃……
她蓦地想起那个在冷宫陪了自己大半年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