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认命
秋天的雨后,空气湿润寒冷,偶有风吹过,刮骨似的,
天空灰蒙蒙的,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再来一场雨。
疾行的脚步踢散了枯黄稗草上的水珠,师樾二人赶在天黑之前到了普心镇。
说是普心镇,其实也是个人口近万的小城,像模像样地有城墙围着。
夜幕中守在门口的士兵拦住风尘仆仆的二人,要看他们的身份牌。
这些士兵的实力平均在筑基三、四层的模样,对于师樾他们倒也不怎么客气:“你,把斗篷掀开。”
“大哥,怎么这里守得这么严?”闻人语向士兵打探消息,但是士兵嘴严,没有获得实质性的信息。
其中有个年长些的士兵看了年轻漂亮的师樾,提醒道:“姑娘,这里最近不安生,大晚上就别出来了,顺着这条路过去,金老板的客栈该还开着,走吧。”
核对完信息之后,师樾和闻人语被放行,
明明天空还蒙蒙亮,镇子里却见不到什么人影,偶有几个男人过往,都来去匆匆,
有女儿的家里,家家门户紧闭,连灯也点得极少,草木皆兵。
师樾看着这街头的建筑,总有一种违和感,又细说不出来。
循着门口守卫告诉他们的路线,找到小镇唯一一家还开着的客栈,要了两间客房。
这掌柜是个金丹修为的,在这个练气期都极少的地方算是个高手,一身灰褐长袍,两撇八字胡,看起来是个和蔼的。
掌柜把钥匙递过去,语重心长地嘱咐这个点还在外面行走的师樾:“姑娘,晚上睡觉的时候把窗户关牢咯!”
师樾不动声色地接过钥匙,“掌柜可是知道些什么?”
“知道什么呀知道,”
金掌柜看起来有些忿忿,八字胡都快扯成一字胡,“那采花大盗半年来都掳走二十多个年轻女子,开肠掏心的,普通人也就罢了,这家伙连女修士都敢掳!现在哪还有人来住客栈?”
女修士?
师樾下意识联想到自己的任务目标,“掌柜的,近日可有一个叫柳玉的女修士来过此处?”
掌柜的把大堂的门关了,又端些糕点给他们,“未曾听说过。”
二人谢过掌柜,拿着糕点上楼了。
闻人语听到掌柜的说这采花大盗这么猖狂,有些担心师樾:“恩人,不如今天晚上我们一间房吧?”
师樾:“不必,我有分寸。”
糕点被摆在客房的桌上,看得出来这里很久没有不过人了,被褥还泛着淡淡潮意。
师樾走到窗边,透过半开的木窗往外看去,夜风呼啸,斜对过去可以看到一里开外有个红色的帆布随风飘荡,上面一个大大的铁字。
把窗户关拢,师樾心里念着明日出去找柳玉,再顺道把剑补了,然后抱着剑合衣而眠。
第二天大早,师樾刚打开房门就见到眼下一片青黑的闻人语,动作稍顿了下,便领着人去堂下用早点。
大堂里有零星几个房客正在用早点,看二人下来,掌柜招呼伙计给他们上了包子和粥。
“恩人,你昨晚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闻人语饿狠了,咬了口热腾腾的馒头才说道。
师樾慢条斯理地抿了口粥:“比方说?”
“你真的没有听见哇,我一晚上都听见有耗子的声音,”
闻人语面色发青,衬着黑眼圈更显得憔悴,浑圆的身子像是小了一圈儿,“就是那种打喷嚏一样的咔咔声,害得我梦里全是大耗子。”
“未曾听见。”
白天街上的人活跃起来,挑担卖货小食杂耍,吆喝声络绎不绝,还是有些热闹。
吃过早饭,师樾二人沿途不动声色地打探柳玉的消息,却没有一丁点儿收获,
既然说是在普心镇接人,该是在这里,唯一开着的客栈没人,该不会是早已经被掳走了吧?
一路来到镇尾,恰好是昨晚她看见的铁铺,招牌上有个“胡”字。
这是个由条石垒起来的小屋子,墙体有些漏风,但是因为要淬火,炉火烧得旺,炭的味儿有些刺鼻,倒是比外面要暖和不少,
里面只有一个打着赤/膊的精瘦男子,左手正抡着大锤把烧红的铁块锤得铿锵作响。
师樾在这间小铺子里看了一圈儿,那铁匠似乎才注意到她,拿着汗巾揩了汗,走过来:“客人随便看看有什么要买的。”
这老板的左脸被什么东西狠狠划伤过,左眼泛着青白,连着翻开一整片,坑坑洼洼,看着有些骇人。
闻人语突然拽着师樾后退一步,低声道:“恩人,我有些怕他。”
空间小,铁匠显然也听到了,脸色未变,显然这不是第一个对他说这样话的人了。
铁匠:“公子别怕,这伤口只是看着有些骇人罢了。”
但是闻人语被铁匠看着,似乎更害怕了,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藏在师樾的身后。
气氛突然有些凝滞,
“阿由啊,我来拿东西了。”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佝偻着腰走进来,眼神精明,环顾课一圈儿,搁了个布老虎在桌上,乐呵呵地对着铁匠说:“今日娟娘不在啊?”
“阿娟身体有些不适,在家中休息。”铁匠拿出一旁架子上的一个镫亮的锯齿铁弯镰,递给老头儿:“陈阿伯,你怎么亲自来了?我送过去就好。”
“你不收我的钱给我打弯镰,怎么好意思还要你跑一趟?”
老头儿接过弯镰,看样子很满意,又见到一旁的二人,“哎哟,阿由这儿有客人呐,看我,都没有注意——你们要打什么东西,尽管告诉阿由好了,他的手巧得很!”
说完,老头儿就以不打扰铁匠的生意为由走了。
师樾把闻人语按住,给铁匠递过去自己的佩剑,“这剑能补吗?”
“这剑能修,不过……”铁匠接过,拔出一看,在剑尖儿不过一寸的地方有个米粒儿大的豁口,他的独眼眼黑极多,看着师樾,似乎好奇为什么一个剑修会使一把凡剑,毕竟修补的费用都比再买一把贵了。
“能修便行,加上这把剑,统共多少钱?”
师樾拿起架子上一把剑,顺手挂在腰间,利落地掏了十个中等灵石作定金,心中感慨,剑修果然费钱。
二人离开的时候,恰好在门口与一个提着饭篮的瘦削女人擦肩而过,粗布麻衣,脸色蜡黄,竟有一丝死气,师樾不由多看了一眼。
这是是个孕妇,过于纤细的腰肢上顶着个滚圆的大肚皮,看起来六月有余,像是吹胀了的气球,下一刻就会炸开。
铁匠赶忙迎上去,一手护着夫人的肚子,语气里带了些温柔喜意:“娟儿,你怎么来了。”
“都过了晌午了,你还没有回来吃饭……”
后面的内容师樾没有听清,二人又是探寻了一下午,还是一无所获,只能在天昏沉下来,街上空无一人的时候返回客栈。
就在师樾回房间不到一刻,闻人语突然敲开她的房门:“恩人,我发现了蹊跷,你随我来。”
只见闻人语指着的窗棂处,有几道极其隐秘的符咒,朱砂勾勒,藏在窗里面或横或竖的格子里,饱经风霜,颜色已经褪去不少,几乎已经和这窗融为一体,不特意看,根本无法发现。
师樾只专精于剑修,除了常见的五行符咒以外,对于符咒一事儿,还真是两眼一抓瞎。
闻人语还在指着各处符咒,激动地肥脸涨红,然后冷不丁听见“这是什么?”时,缝眼都瞪圆了。
后知后觉明白恩人这是不知道,解释道:“这是驱兽符,专门驱逐威慑野兽用的,一般是在野外用,我想不通怎么这城里也有,会不会和这采花贼……”
话音未落,师樾突然破窗而出,追着巷口一道扛着人的身影而去。
有些湿润刺骨的晚风倒灌了闻人语一口,呛得他直不起腰,等再次抬头的时候,人已经没了踪影。
云层厚密的夜空中看不到星星,师樾一路追着人躲过守卫,来到普心镇外的一座密林之中。
这人动作极为灵敏,而且极擅长隐藏自己的气息,要不是靠着师樾速度快和侦察能力好,怕是三两下就被甩开。
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她的脸上,终于在一处悬崖拦下了人。
提剑指着浑身捂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师樾声音和这场秋雨一样冰冷:“把人放下!”
借着修真人极好的夜视能力,师樾看着对方肩头明显昏迷不醒的粉裙女子,也不敢继续往前逼,生怕那采花大盗鱼死网破把人丢下去。
隔着面罩,那人刻意压低了嗓子,不辨男女,“她与你非亲非故,你别坏我好事儿!”
身上迸发出的气息竟然接近金丹,直直地压向师樾,企图吓走她。
师樾眯眼,其实对于剑修而言,修为的层数倒不是特别重要,只要剑挥得好,筑基打金丹倒也不是问题,不过……
她终于在那人抬头间看清楚了面罩边沿露出的几缕泛黄细弱的毛发和若有时无的气息,冷不丁说:“你是妖。”
语气里全然肯定。
妖与灵兽不同,妖是山精野怪化为人修炼而成,只不过通常都待在妖域山林里,通常和人类井水不犯河水,但凡下山做了坏事儿的妖都会被斩尽杀绝,还催生了一种斩妖师的职业。
见师樾不但不退,还揭穿了自己的身份,采花大盗终于变了脸色,肩上还扛着人,就举起已经变成利爪的手袭向她:“既然你不退,那我就不客气了,今天晚上还多了颗修士的心,大补!”
师樾提剑应下一击,
昨日的二级灵猪的实力也接近于筑基巅峰,身形笨重,在林子缠绊极多,身形不好施展,虽有困难但还是击杀。
今日对方身上还扛着一个人,身形受累,还是在相对平坦的崖边,倒是更好找出破绽。
“铿铛”几声之后,
那个妖半点也没有在师樾手上讨到好处,还被一把凡剑挂了好几道口子,不由警惕起来。
再几个回合,他身形有些不稳,而师樾左肩上也被抓出了血,但是面色依旧平静如常,
转了语调,妖便开始怀柔示弱:“我抓人也是有苦衷,不若你放了我,我给你报答。”
有苦衷,是世界上最恶心的几个字,
有些人做尽了坏事儿,最后仗着这几个字儿表示自己身不由己,企图蒙混过关,似乎这样说就能让被打落了牙齿被扒了半身皮的人不再疼痛,愈合如初!
不过是明知不对,还去这般做出,最后不敢承认,一个有苦衷便把自己摘出去,
呵,好一个有苦衷!
“你有苦衷便可以随意害人了?”
师樾冷着脸,看出了妖打算移步溜走的方向,迎着对方的爪子拼着剑断成几截,成功把粉衣女子捞到了自己怀里。
许是见师樾过于难缠,妖咬牙,今晚上好不容易偷到一个人,没想到这到嘴的鸭子都飞了,
抢又抢不过,但是要他真的放手,又实在舍不得,于是在师樾抱住人的时候,从怀里摸了把匕首朝着昏迷不醒的女人心窝飞去,
既然如此,你就抢个死人回去吧!
师樾接住人已经到了悬崖边,眼见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过来,下意识抱着人躲闪,踩住块青苔,脚底一滑,就要带着人掉下去,
淦,你个
饶是师樾教养好,也忍不住心里骂了句脏话,
在掉下去的瞬间,师樾把自己手上的残剑扔向准备逃跑的家伙,如愿听到一声惨叫才抱住怀里的人,一路朝悬崖底下滚去。
幸好这是在南方,水多平原多丘陵多,悬崖陡坡都相对平缓,
除了刚落下去的几米有些悬陡,后面是被喜湿的低矮植物覆盖的缓坡,泥土也被连日来的雨浸得松软,摔上去倒也不多疼,就是极滑。
师樾护着姑娘的脑袋,险险避过些大石块儿树干,滚了十数圈,落入一片又深又迷的芦苇荡中,惊起一片儿睡得正酣的野鸭。
一时间野鸭嘎嘎乱叫,水被踩得噗噗作响,鸭毛和芦苇齐飞,好不热闹。
尽管师樾和姑娘被错综复杂的芦苇拦着,没有掉到更深的地方,还是被半人深的刺骨寒水呛了好几口,脸上和身上也被薄刃似的芦苇叶划了数道口子。
哆哆嗦嗦地把人捞起来,安置到几米外的相对较干燥的地方,师樾再也走不动,脱力似的倒下来,喘着粗气。
昨天和灵猪作战的伤还没有好利索,今天又伤上加伤,是个铁人都遭不住。
四周的声音慢慢安静下来,只有不知名的秋虫和还没有冬眠的青蛙“孤寡孤寡”地叫着,雨还没有停,反而有愈下愈大的架势。
好在芦苇又高又厚可以挡住大部分雨水,师樾缓了一会儿,摸索着试探旁边的人的气息,然后从储物袋里拿出几件厚袍子,披在二人的身上,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睡过去。
师樾的眼皮很沉,做了好几个光怪陆离的梦,她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其实也不过将将两个时辰。
天刚蒙蒙亮,下了一整宿的雨停了,野鸭群开始闹腾着找食,
醒过来的师樾头疼欲裂,
到了这个世界太久就再没有伤风感冒过,都以为自己不是人了。
她自嘲着,不经意透过芦苇长叶的缝隙,看到了离自己几米外的地方有一寸白色衣角露出,已经被水浸泡得软踏踏的,看不清材质,但是在这灰蒙蒙的环境里格外显眼。
这是……人,还是鬼!?
这是片荒地,离城镇有些距离,久无人烟,被这些野物占领,
尽管天已经亮了,师樾陡然在这里看见一处衣角,心里还是禁不住一颤,冷风也在助威,骇得她一个激灵。
再怎么情绪波动不大,师樾终究还是个姑娘,还是有些怕这些鬼鬼怪怪的东西,况且这个世界,还真有这一类东西。
头昏脑胀间,她骗自己这只是幻觉。
恰巧这时,一只身上长了细绒的巴掌大的小鸭子从那角衣袍上噗哒趟过去,那衣袍居然速度极缓地往里抽着。
这是个活人!?
师樾赶忙拨开面前的芦苇,几步上前,走到对方的位置,
芦苇荡生得密,在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的状况,
既然昨夜自己没有发觉他的到来,这人当是在她们之前就在这里了,这一夜极寒,怕是状况不大好。
格开最后一棵芦苇杆子,师樾终于看清了这白衣人的模样,
——潮湿的墨羽鸦发披散,眉若霜裁,眸若秋水,精致如画。
脸上有几道被芦苇叶割开的口子,身上有数道伤痕,
因为受冻,脸色白到几近透明,微抿的薄唇却红得不大正常,呼吸也弱得难以发觉,像只孱弱的小奶猫,没有一点攻击性。
对方修长的身子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势躺在那里,胸口的衣襟处露出半块儿莹白暖玉,一只纤纤擢素手正拉着自己露出去的衣角往回扯。
似乎是终于意识到有人过来,涣散的桃花眸半掀着看向师樾,瞳孔放大了一瞬,手上一个用力就把衣角拽了回来。
浅色衣衫,
这柔柔弱弱弱不禁风的模样,
果然如闻人语所言,见到她便可以一眼认出来。
师樾走上前去,替她把衣角收好,然后揩掉美人刚刚呕出的鲜血,默默盯着她颤抖个不停的睫毛,轻声道:
“别怕,我是来找你的。”
四目相对间,师樾看见那双桃花眼释然般地合上,帮美人把头发上的一根鸭毛拿开。
师樾温热的呼吸打在脸上,只有那较之前沉重的呼吸显示这白衣美人儿心中的不平静,
我认命,
没想到躲到了这里,都能被他们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