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周思朝的过去
林景晏驻足观望直至墨瑾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肯转身离开。
一路上,季浅宁没有和墨瑾说话,只是按照导览牌和自己的记忆带她朝着心理科的楼层走。
墨瑾不敢把自己发现的事情告诉季浅宁,虽说她同意自己来治病,但是不见得会讲实话。往往在血淋淋的事件背后,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或者说人们只愿意承认自己想承认的。
季浅宁抓着墨瑾的手,掏出纸巾替她擦了擦汗,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背,让她放下戒备。
通往心理治疗室的路程,两边白墙在灯光的照射下晃得眼睛疼,狭长的通道稀疏的人群,她内心的不安再次被放大,犹记得落水后的恢复期,自己吃药做治疗的日子。
那时候,偶尔会因为这些产生呕吐反应,每到夜晚头痛到呼吸不顺,在小姨的央求下,自己同意不再治疗,如今,她再次踏进了那扇淡黄色的木门。
季浅宁看着墨瑾被带进去,作为陪护人安静地坐在门口,然后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出去。
墨瑾被护士安排躺在一张平整柔软的床上,在给她做了一下基本信息确认就离开了。
心理医生:“又见面了,墨女士。”
墨瑾双手抓紧了盖在身上的蓝色毛巾,在医生简单地攀谈过后,失去了意识,进入了梦境。
散开的记忆碎片,逐渐归位形成了一幅巨型画作,色彩明亮地展现在眼前。
那是宋燃说的高考过后,他们两个人趁着周末的三天两夜去望舒山游玩。
她周围被植被环绕着,时不时有鸟鸣,脚下的路越走越泥泞,她拄着拐杖艰难地迈着步子,腿和腰不知不觉地开始打弯儿。
在不远处有个模糊的身影,看体型是个男孩,那个背影回头看了看,自动退到她身前蹲下,接着双手背后,向她伸来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捏着她的小腿说“上来,我背你”,然后她俯身轻跳依附在他的后背。
墨瑾观察着他的头发也不是宋燃的自来卷儿,这个人是谁?声音更加的低沉柔和,脑海里完全不存在这个人的记忆。
就这样,等他们到了山顶,那个男孩才将她慢慢放下,搀扶她坐在观景平台的木凳上,她想起身看清对方的脸,可是什么都看不到。
紧接着,宋燃从不远处的台阶下跑上来,拿着背包说“林景晏!你们俩走的也太快了吧!累死老子了”。
墨瑾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脏跟着抽搐了一下,呼吸有点急促,就捶了捶胸口。
他们三个人站在山上观赏着茂密的森林,眺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仿佛伸手就能抓住飘忽不定的白云。
身旁的林景晏扭头看向她,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开口讲话“我喜欢你!你当我女朋友吧!”
这一瞬间,墨瑾看清了他的脸,那张脸在酒吧在展览甚至在刚刚都见过,是轻浮男。
“墨女士?墨女士?”
墨瑾感觉有人在轻轻推自己,恍惚间看清了眼前的脸,是刚才那位护士。
她慌张地起身,微微鞠躬说:“不好意思,这个床太好睡了,睡着了。”
护士笑了笑,拿着一张药单给她,说道:“您的催眠治疗结束了,这是医生开的药,你记得去药房取,我们下周再见,祝您早日康复。”
墨瑾谢着接过单子,走出房门,看见在凳子上打盹儿的季浅宁,轻声喊了句“看完了”,季浅宁拄着头的手猛的一滑醒了,强装淡定地拉着墨瑾离开了这个区。
取药的路上,季浅宁小心地观察着墨瑾的微表情,然后在她耳边问了一嘴:“感觉怎么样?”
墨瑾踮脚望着前面一直不削减的人头,听到季浅宁的话,摆正身体说:“这才刚开始,看不出来什么,再试试看。”
季浅宁略存怀疑,但是选择再观察看看。
林景晏开车去别墅区的路上接到了宋燃的电话,他将自己托关系查到的悉数告知。
十五年前,钟良的孙子辛夷和自己几乎同时入院,他在等待心源,而辛夷在等待肝脏。本来,辛夷的配型报告里有个孩子和他成功匹配可以做手术,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移植手术当天,他的身体突然有排斥反应,死在了手术台上。
大致了解过后,他抵达了周思朝给的地址——钟良后期住的家。
栅栏外面有个破口可以钻进去,他不假思索地爬进去了,虽然房子是富人住的别墅区,但是这间难免有点格格不入,外景看起来就是荒凉杂乱的鬼屋,没一点生命的气息。
他晃了晃大门把手,轻轻一推就开了,走进去地板还“嘎吱嘎吱”响,他从一楼一路参观到二楼,被把头锁住的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踩在门口的地毯上竟被什么硌了一下,使劲跺了跺脚,发出钥匙碰撞地面的声音,他面露惊讶取出一把银色钥匙,打开了那扇神秘的门。
桌子上的全家福和自己在拆迁老小区看见的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个孩子,很显然是周思朝。
他开始仔细检查桌子的抽屉,在最下面的一层里翻出一个厚厚的日记本,打开第一页小锴字体写着“钟良”。
林景晏坐在椅子上,面色凝重地翻着这本日记,有些过去的事情渐渐地浮出水面。
当年,医院的器官移植项目是钟良主动参与的,原本的人员名单里没有他,是他主动赌上职业生涯和院长周旋了将近一年才进入了那个团队。
起初,他坚持参加是想知道女儿在国外为公司都干些什么,后来,他废寝忘食是为了治好自己的孙子辛夷。
她女儿当年在国外留学认识了女婿,他不同意他们结婚,除非女婿肯入赘他们家,没想到那小子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她们结婚没多久就生下了孙子辛夷。
女儿和女婿博士一毕业就被扶持医院的集团选中去搞器官移植的研发项目,两年以后,辛夷刚到上幼儿园的年纪,他们就被派遣出国继续跟进项目。
他随着年纪增长本来无心争取职称,为了女儿,靠关系走动和手段,成了副院长。
好景不长,女儿从国外传来消息,辛夷被带进实验室出了一次意外,腿部砸伤得十分严重,为了避免感染只能截肢。
等到孙子快上小学,项目研发有了技术突破,他们为了更加专心地研究,辛夷就被送回国了。
一次,院长告诉他医院和孤儿院有帮扶项目,他们背后支撑的资方希望他们这些当领导可以主动领养小孩,或者对他们进行资助。
钟良在日记中写道“人都是有贪念的,自己没有身居高位以前,蔑视、不屑、斥责着一切特殊待遇,等真正地站在高处,享受着一切名利,就很难再走下去了。”
他那时候放弃清高的同时,也放弃了挺直胸膛的权利,为了更高的权利,他主动当医院这边第一批的领养人,挑选了文静的周思朝,想着给孙子搭个伴儿。
辛夷的母亲知道这件事,非常支持也很开心,直到辛夷病了要移植肝脏,他主刀用周思朝的肝脏换辛夷的,结果辛夷死在了手术台上,他因为重大医疗事故,被降职观察了。
从那以后,父女关系也戛然而止。
他写道:“女儿回国看着当时瘦弱的周思朝,和我大吵了一架,她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残忍的魔鬼,匆忙地收拾行李过后,他们离开了我们的家。我确实是魔鬼,从让她参加项目以后,我就成了被撒旦盯上的魔鬼。”
从钟良的描写中,辛夷死后,他不再待见这个领养的孙子,偶尔喝多了就是打骂,严重的时候,在屋里关他几天都没有饭吃,他似乎是把懊悔的情绪转换成憎恶加在周思朝身上。
日记的后面几页有明显被撕掉的痕迹,林景晏也看到了周思朝说的那些取钱贴在日记里的存根,他没有骗人。
“现在你相信我说的了?”
林景晏看得太入迷,没有注意到周思朝进来,他站在窗户边上,眺望着远处的草坪。
林景晏合上日记解释:“你也是他的亲属,和他有关的,我都要追查,谁知道你不是亲生的。”
周思朝:“可惜啊~我拿他当亲爷爷,他只想利用我。”
林景晏:“你是指给他孙子捐肝?”
周思朝:“都差不多,我来告诉你后面发生的事。”
当然,不知道和失去辛夷有没有关系,他们在辛夷离世以后就主动提出了离职,等周思朝被带走了以后,钟良的女儿和女婿就已经不去研究所上班了,一个当了大学教授,一个去当私人医生了,他们对周思朝视如己出。
直到周思朝考上大学前,他们像普通家庭一样,温馨和睦。
他上大学的暑假,想要回国看看,经过同意之后就启程出发了。等他抵达川河机场想要报平安,却发现父母的电话打不通,后来就接到跨国电话通知他父母出车祸身亡,肇事司机当场被捕,请他尽快去办手续。
就这样,短暂的在机场停留了一下,就买最近的航班回去了。
他在停尸房迎接了两具冰冷的尸体,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是麻木的,他当时发出了轻笑,以此来嘲笑命运的不公。被带去领走现场的遗物时,摸着母亲的手表和父亲的眼镜,回忆迸发而出,他蹲下抱头痛哭,冷静过后,他回到了住处。
他像个废物一样躺在床上干瞪眼了两天,才想起来看他们的手机,看到最后一次的通话记录时,自己的瞳孔不自觉地放大,那是钟良的名字。
人最绝望的时候莫过于此吧,拉他出深渊的人和推他入火坑的人,分享给他人生和夺走他生活的人,都是钟良。
他在书房的锁着的抽屉里看到了当年的手写信,钟良告诉自己的女儿,在周思朝体检后才下定决心选他,因为惊讶地发现他的熊猫血型和自己的孙子是一样的,这无疑对辛夷来说是一份有力的保障。
林景晏听到这些眼神中多的是怜悯、是同情,有些人生下来是掌中宝,有些人生下来真的不如草,他问:“那你为什么要回来?即便是这样你也可以重新开始生活。”
周思朝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说了下去。
他继承了他们的财产,光是交给政府的税就支出了一大半,剩下的不够开支和学费,自己平日里兼职打工,加上奖学金才勉强可以活下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毕业,都说不念书以后自己才有主动选择权,可是他没得选。钟良那个时候得了肺癌晚期,监护人写了他的名字,他出于方方面面的压力,无法置身事外,选择妥协后就回来了。
周思朝的声音逐渐颤抖,他对林景晏说:“你知道我看到他躺在病床上,心里竟然没有一丝开心,反而替他可悲,有点难过,精于算计的人最后活得这么狼狈。”
林景晏低头沉默了。
周思朝伺候了他两年,体面地把他送走了,这个地方残留了自己太多的回忆,他不想抹去辛夷的那部分,于是搬了出去,日子久了,房屋也就闲置了。
“很抱歉让你想起来这么多”,出于同情林景晏第一次语气比较平和的与周思朝讲话。
周思朝:“不用客气,如果我不讲,之后你也会查出来,更何况我不想连累到墨瑾。”
“于情于理我当然会查。至于墨瑾,我决定追回来了”,说罢,林景晏拿着日记本离开了。
周思朝总觉得命运这种东西是两极平衡的,你无法保持一直好下去,也不可能一直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