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苦苦真苦
六朝遗民暴动了,这是山下传来的消息。
早年战乱时代,哀鸿遍野,大夫子悲天悯人,于山下开辟了大量庄田,收留无家可归的六朝遗民,但有耳闻者无不来投,但有来投者无不被善待,经过数十年修生养息,倒也发展成为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城镇,没曾想却成了祸端。
因为这场暴动,整个内阁都运转了起来,不断有弟子结队下山,悬壶院的弟子也已经出动了,步伐密集得像冲锋的战鼓。不过看这样子,情况似乎还没糟糕到要让从龙军出面平乱的地步。
太阳下山了,一股肃杀的味道掺杂在黑夜中,像萧瑟山林中笔直指向天空的巨木,像弟子悬挂腰间琅珰作响的冷兵器。这样的肃杀印在人的脸上,就成了冷峻与不安。
在这种时刻,新人们成了被忽略的一个群体,于和友组织起新生们,急切的找到驻守的夫子,想要为这场平乱尽一份力,一个个脸色通红,恨不得马上手撕贼子脚踏奸逆,不过夫子只是说了一声别添乱,就把人轰走了。于是新生们的一腔热血也只能在住所里抒发了。
陈十安几人的住所在内阁的最外围,再往外一点就是山门了,山门外有颗巨石,站在巨石之上眺望,能看到山下那座城镇的灯火闪烁,在黑夜中摇摆不定。
苦苦抱膝坐在巨石上,下巴抵着膝盖,额前的发丝垂了下来,遮挡住了她的眼睛。透过发丝的间隙,苦苦静静的看着山下神通轰鸣的动静。
巨石下方,陈十安正守在一旁默默等待着。
车前子安抚好躁动的新人后,回到住处没看到陈十安二人,心下担忧,便匆匆出门寻找,一直寻到此处,才看到了两人的身影。
车前子一眼就看出了气氛的不对,抬头看了看安静坐在巨石上的苦苦,悄声向陈十安问道:“苦苦怎么了?”
“想家了。”陈十安说。
“想家?那就回家看看啊。”车前子疑惑,进入内阁的弟子并不被限制外出,更何况是随从。
“苦苦是六朝遗民。”陈十安解释。
“啊!”车前子显然没想到,惊呼了一声,以现在这样的形势,明显是不可能回去的了,于是呐呐道:“那就等暴乱被镇压了,再回去。”
“回不去了,苦苦的家已经没了。”
车前子沉默下来,原来苦苦所想的家,不是脚下的小镇,而是已经破碎的山河。其实山河还是那些山河,只是国门破了,心中的山河也就碎了,家也就没了。
“镇上还有苦苦的亲人吗?”车前子问。
“没了,苦苦是一个老人抱过来的,老人家把苦苦交到阁里,心中最后一丝执念了却,就撒手人寰了,苦苦那个时候才刚出生没多久。”
“后来呢?”车前子听得难受,迫切想知道苦苦后来怎样了,其实苦苦现在就坐在那巨石上,不管她后来过得怎么样,至少是活下来了,乱世之中,一个无依无靠的婴儿能够活下来,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后来,阁内把苦苦交给一个老嬷嬷照顾,老嬷嬷是专门负责照顾苦苦这类孤儿的,她手下还带着十多个小孩,老嬷嬷人很好。”
“呼……”车前子松了一口气,陈十安说很好,那肯定是顶好的人儿,车前子很庆幸苦苦遇到了这么一个人又好,经验又丰富的嬷嬷,不过陈十安接下来的话又让他心里一紧。
“不过老嬷嬷手下的小孩很不好,她们内心善良的部分已经被战争的硝烟吞没了。在那些年,哪里的光景都不好,院里多了苦苦一张嘴,原先的小孩就得少吃一口饭,于是,一群最大不过七八岁的孩子们,为了一口饭,想要用被褥捂死襁褓中的苦苦。”陈十安语气平静,好似说着平日里的家长里短。
车前子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从小接受从龙阁教育长大的他,就是编也编不出这样的话本,大家都是破碎山河里飘摇的小草,不应该守护相望吗?
“要不是老嬷嬷落了东西折返回来,恐怕就没有现在的苦苦了。”陈十安的语气终于波动了一下,又继续说:“老嬷嬷真的人很好,她没有大张旗鼓的惩罚那群孩子,因为事情传出去的话,她们基本就毁了,没有哪户人家愿意领一个心思如此歹毒的孩子到自己家里,而被家有余粮的门户领回去,在那时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了。不过从那天起,老嬷嬷再没让苦苦离开过她的视线。”
“因为老嬷嬷实在是太老了,哪怕有老嬷嬷维护,那群小孩也没放弃过对苦苦的欺负,哪怕后来光景好了,不会再饿肚子了,她们也一如既往想方设法的欺辱苦苦,因为苦苦的到来,扯烂了她们最后一块遮羞布。”
“苦苦很怕老鼠,她们就抓着老鼠塞进苦苦衣服里,苦苦真的怕极了,落雪的冬天缩在墙角里不敢睡觉,她害怕掀开被子会有老鼠扑上来吃她。”
“直到有一天,她们又拿老鼠来吓唬苦苦,苦苦被逼得没有了退路,天知道苦苦心里经历了怎样的恐惧,恐惧到最后,她一把抢过老鼠,一口咬断了那只老鼠的头,欺负她的那群大孩子都惊呆了。”
“苦苦用这种方式克服了对老鼠的恐惧,从那天起,就再也不怕老鼠了,那些大孩子又开始对别人说苦苦是猫妖转世,是不祥。”
“再后来,老嬷嬷去世了,所有人都说苦苦是猫妖,是不祥,是苦苦害死了老嬷嬷,那一年苦苦六岁。”
陈十安说到这里,便安静了下来。因为再后来,就是他跟苦苦的第一次见面了。
老嬷嬷去世的那一天,苦苦的天塌了。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她的世界里没有童真,没有宠爱,只有无尽的谩骂和驱逐。
她被赶出来了,她疯狂的朝房子里冲,想要再牵一次老嬷嬷的手掌,哪怕这只唯一带给过她温暖的手掌此刻已经没有温度了。可是她没有成功,那群大孩子对她拳打脚踢,一次又一次把她丢了出去。
苦苦绝望了,她原本可以守在外面,等阁里重新派人过来接管这里,那样她就安全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老嬷嬷已经不在了啊。
苦苦失魂落魄的一直走,一直走。走上那座在她眼里很高很高的山,爬上那面在她眼里很陡很陡的峭壁,这段路太难走了,她不想继续走下去了。苦苦坐在峭壁上朝下看去,恍惚中看到慈祥的老嬷嬷在向她招手,苦苦笑了,她想要下去嬷嬷那里。
“那里很危险的,你快下来。”突然一个稚嫩声音打破了苦苦的幻想。
苦苦回过头,看见一个小哥哥面色认真的在跟他说话。
小哥哥穿着一身一丝不苟的小小书生袍,手上捧着一本翻到一半的书,眼神严肃且认真的对她说:“你在这里干嘛,怎么不回家。”
“我没有家了。”
“那你没别的地方去了吗?”小哥哥又问。
苦苦摇摇头。
“那你住我家好了。”小哥哥伸出手去,想牵苦苦下来。
苦苦看向小哥哥,小哥哥的眼睛很亮,像月亮一样,而且眼神里充满了沧桑,跟嬷嬷一样的沧桑,在苦苦眼里,小哥哥的眼睛渐渐的和嬷嬷的眼睛重合在了一起。苦苦下意识的伸出手被小哥哥牵住,小哥哥的手掌很温暖,很舒服。
“你叫什么名字?”两人沉默的走在山路上,苦苦突然问道。
“我叫陈十安,你呢?”
“叫我苦苦好了。”
陈十安的思绪定格在了这里,心里叹了一声“苦苦真苦”。
就在这时,苦苦从巨石跳了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漫不经心的对陈十安喊道:“回家了,书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