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吻生恨
繁花楼里，姹紫嫣红，美人环肥燕瘦，个个面若桃花，肤如凝脂，鬓似乌云，满头珠翠金钗，指如嫩笋，轻执罗扇，浑身绫罗绸缎，体态婀娜多姿，缕缕白烟从鎏金兽面香炉上飘出，桌面摆着银著玉碗，甜瓜鲜果各色美食无所不有，连酒都带着甜腻腻的脂粉气。
两位仙君坐在桌后，一个冷着脸，气质清如竹淡似雪，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逛青楼的，此刻正扫视着面前排成一排的八个姑娘，目光不沾半点欲望，仿佛下一刻就能掏出个木鱼来敲。
另一个倒是生得剑眉星目，嘴角挂笑眼神温柔，通身的风流气，可惜风流的对象不是各位美人，而是身旁目不斜视的仙君，真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八位姑娘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发自内心地觉得这里不需要她们。
谷问柳扫视一圈，没发现哪一个身上有妖气，抬手勾勾食指：“你，过来倒酒。”
“我？”被指到的那个是八人里个子最高的，长着张娃娃脸，微微睁大眼，十分无辜可爱。
“对，就是你。”
“……是。”
“师尊！”林皓玄软着嗓子，“难道我还没她好看吗？”
“噗……哈哈……”几个姑娘忍不住以扇遮面，笑出了声。
“……好好说话，”谷问柳斥道，“你再好看也是个大男人，如此扭捏作态成何体统！”
“可师尊喜欢这样的，”林皓玄瞪了那娃娃脸姑娘一眼，“我可以学。”
娃娃脸吓得缩了缩脖子，还是秉持着职业操守道：“公子，需要奴家喂你喝酒吗？”
“好。”
她一手执着鸳鸯团扇遮住脸，以免直面旁边那位杀人的目光，一手哆哆嗦嗦地将玉杯凑到谷问柳唇畔。
酒满杯敬人，微微抖着溅出几滴，晶莹剔透地挂在淡红薄唇上，欲滴未滴。
谷问柳轻轻扶稳她雪白的手腕，垂眸饮尽杯中酒。
不是这个，她的脉相与常人无异，身上也并无妖气，哪怕是擦肩而过时沾染上的也没有。
繁花楼里的姑娘们平日见的客人大多是些猥琐浪荡之辈，今日难得见了这么两位神仙似的人物，总想多亲近一些，娇声道：“公子，那我们呢？”
“你们都过来倒酒。”
“……师尊！”林皓玄睁大眼睛，委屈中带着怒气，终于装不下去了。
“叫什么？”谷问柳道，“不会少了你的。”
他让娃娃脸去给林皓玄倒酒，腾出地方给其他人。
“你别过来，我不喝！”
娃娃脸如释重负地站到一边，举起扇子遮着脸，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七位姑娘轮着给谷问柳喂过酒，他一个个地检查过去，每个人的脉相都毫无异常，只是普通人。
这八人的住处分散在繁花楼各个方向，是谷问柳专程挑的，用以缩小妖邪所在范围。
它也太会藏了些，居然一丝妖气都未曾沾染旁人。
越是如此，越有可能来者不善。
谷问柳心中默念清心诀，闭上眼，放出识海灵力，开始检查整座繁花楼。
这是个消耗灵力的笨办法，但该用时还得用。
此地人数众多，空间宽阔，检查起来颇为费力，他凝着心神将屋子一间间看过去，一直什么都没有发现。
正在内心焦躁之时，却突然觉得唇上一暖，随即耳畔传来几声低低的惊呼。
谷问柳猛然睁眼，对上了映着千种温柔、万般深情的异色双眸。
!!!
他惊怒交加，伸手奋力推开眼前人，旋即却被对方按住后颈，更用力地撞过来。
林皓玄一手将抢来的鸳鸯团扇遮在两人脸旁，一手用力圈着着谷问柳压向自己。
闭了眼，不再看对方恼怒的目光，沉醉在来之不易的亲密接触里。
呼吸湿热，满是酒气。
繁花楼里的姑娘什么场面没见过？即使看不到他们的脸也猜得出这两人在做什么，纷纷捂着嘴挡住嗓子眼里的惊呼。
觥筹交错娇声笑语的万丈红尘被挡在门外，华丽靡乱的丝竹弹唱之音影影绰绰遥不可闻。
香炉将门内熏成一个沉闷而旖旎的世界，被胡乱打翻的花酿在空气里发酵出甜香，令人不饮自醉。
只论力气，谷问柳是敌不过林皓玄的，他死命挣扎着要撤开，却被后颈的手压得越来越紧。
啪的一声脆响，鸳鸯团扇落地。
谷问柳感觉腰间多了一条束缚，勒得他动弹不得，周围响起倒抽凉气的声音。
双颊热烫起来，比喝了烈酒还要灼热，他的太阳穴隐隐胀痛着，酒意顺着经脉游走全身，毫不停歇。
他想怒骂这个欺师灭祖的逆徒，却被对方乘机掠夺了本就所剩无几的空气，胸腔间的气息越来越沉重。
窒息感油然而生，头晕目眩，他眼底不由渗出泪水，纤密的长睫变得湿漉漉的。
在后颈揉捏的大手长着茧子，磨得人皮肤生疼。
谷问柳想起自己在幻境里被捏晕的时刻，想起变成尸山血海的天机宗，想起两人不死不休的结局，心底战栗，涌上一阵悲意。
林皓玄细密地啃噬着他的唇，急切而怜惜，几乎要把怀里的人连皮带骨都吞到腹中，恨不得将对方融进自己的血肉里再不分开。
他的表情甚至带着一点疯狂与悲壮，仿佛这是余生唯一能尝到的一口甜了。
渐渐地，怀里的挣扎力道变小，他疑惑地睁眼。
近在咫尺的凤眸泛着红，浓重的悲伤难以掩饰。
林皓玄松了劲。
下一瞬，剧痛袭来。
“都给本座滚出去！”
姑娘们尖叫着满脸惊慌地跑走了，娃娃脸在门口迟疑一下，还是放弃来拿自己的扇子。
林皓玄捂着心口：“一个吻而已，师尊也太凶了些。”
“我是你师父！”谷问柳用手背粗暴地擦过殷红的唇瓣，“你究竟要执迷不悟到几时？”
“哦？不是师徒就可以？”
“……这不是一回事！”
“那要怎么做，你才能接受我呢？”林皓玄道，“我的好师尊？”
“为师到底有哪点值得你这般鬼迷心窍自毁前程？”
林皓玄语调温柔缱绻：“……有很多……很多，师尊是天上的谪仙，为何不能渡我？”
他看着眼前人，目光的焦点却仿佛穿透时空，落在一个虚幻的影子上，满是怀念。
有那么一瞬间，谷问柳觉得那双鸳鸯眼要流下泪来，可是很快的，那一点儿不可辨明的泪意就消失了。
他面对的还是那个面目扭曲的、痴心畸恋的徒弟。
“你看清楚，”他冷漠道，“为师从来都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谷问柳！”林皓玄厉声道，“我的喜欢就这么让你觉得恶心吗？恶心到宁可自轻自贱也要拒绝！”
幽荧剑出，魔气蔓延。
他的笑容狰狞而鬼魅，妖异繁复的魔纹爬了满脸。
谷问柳悚然：“皓玄！你清醒一点！不要被它控制！”
“哈哈哈哈……谁都控制不了我，区区一把剑而已！”林皓玄眼神狠戾，“谷问柳，你永远冰清玉洁高高在上，我寡廉鲜耻欺师灭祖，可那又如何！”
他的声音忽地放轻了：“别人可以喂你碰你，只有本座要遵守什么狗屁的天道人伦，既然如此，本座就让你好好看看，看你想要守护的众生是如何消失的！看你的天道人伦价值几何！”
“静心！”谷问柳再也听不下去他的疯言疯语。
一道灵力携着浮光打到神态癫狂的魔君身上，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
“别白费力气了，”林皓玄嘲道，“本座早就回不了头了。”
“你闭嘴！”
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二位客官有什么话好说，何必动怒呢？”
老鸨子的声音谄媚里带着焦急。
谷问柳召出龙羽，逼向对面，林皓玄拔剑相迎。
一刀一剑纠缠相抵，分毫不可动，恰如他们这份孽缘，不能断也不得续。
绝不能让别人看到他的样子！
灵力灌注刀身，谷问柳带着对方撞破窗户直接飞了出去！
“咯——”
剑身出现一丝裂纹，极细，极显眼。
林皓玄脸色一变，蹙眉，喷出一口鲜血。
血点细碎，溅在谷问柳的青色衣衫上，分外扎眼。
他急忙收回刀：“皓玄，你怎么样？”
“何必这么假惺惺的？”林皓玄打开他探过去的手，“说什么我与旁人不同，不过托词而已。”
“我不是……”
“师尊，”他随手抹去嘴角的血，“你到底有几分是为了我？”
“……阻止你修魔，”谷问柳艰难道，“和其他的事……并不冲突。”
……不冲突吗？
他甚至不敢仔细听自己心底的声音。
谷问柳知道，只要到了不可控制的那一天，无论再怎么不舍，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清理门户。
没办法，这是自己的责任。
他从来都是个无情之人，从来不能理解那些莫名其妙的、飞蛾扑火的爱意。
林皓玄这份不可见光的感情，一开始就注定要胎死腹中。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师尊，既然不能爱，那就恨吧。”
“你想做什么？！”
“问柳，”林皓玄亲热地唤他，“你怨我恨我杀我，都无所谓，我要你永远把我看在眼里挂在心上，我要你时时刻刻想起自己教出一个祸世魔头，我要你记得，你的无情道就是个笑话！”
眼神越来越甜蜜，话中的恶意越来越深。
谷问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表情，他从未想过这孩子对自己的执念会这么深。
但他不可能回应，也不能回应。
对方再怎么执着，都无异于缘木求鱼、望梅止渴、水中捞月。
所思所想，所念所得，皆为虚妄。
“……你要听话，”他只是徒劳地说着，“你听话……师父才能救你……把剑给我。”
“把剑给你，然后让你灭了我吗？我的好师尊，既然你注定不会选我，那就让其他选择都消失好了，总有一天你会愿意的。”
“皓玄，师父会救你的，你听话……”
拿到剑，就能控制他，就能……
就能怎样？
谷问柳不敢细想，他只知道若是任由林皓玄造下杀孽，事情就再无回旋之地了。
林皓玄露出一个怪异的笑，看向他身后：“着火了，你不去救火吗？”
“什么？”
他听到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闻到木材燃烧的焦糊味道，急忙回过头去看。
刚才被他们撞破的那个窗户里正冒出滚滚浓烟！
底下有人忙着往里泼水救火，可是太慢了，这样下去整座楼都会变为灰烬！
“仙君，你是救火还是救我呢？”
语调甜腻，恶意十足。
“……”谷问柳攥紧拳头：“你不要逼我！”
一阵风卷着魔气刮过，当啷一声。
林皓玄消失了，他的剑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