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跑啊,城破了! 一更
太宗元年, 山川形便,始分天下为十道。
到了开元二十一年,当今陛下分天下为十五道。其中, 陇右道因占据地广, 江山阔远, 节度使频频疏于管控, 这才分出山南做为山南东道与西道;又分黄河以西做为河西道。1
这也就意味着, 李白这个营田使所能屯垦的土地大幅减少了。
风炉上,一壶烧开的水滋滋作响。
七娘收回神思, 伸臂提壶泡了茶, 给在座几人一一递去。
贺知章到底老道些,来陇右数日已经观破此事。
他沉吟片刻,说出了七娘所担忧的:“陇右土地虽少了,仓禀所需存量却未见减少。十二郎才到西都, 身上的担子不轻啊。”
李白闻言自嘲一笑:“承蒙圣人看得起。”
屋中被暖炉轰得干燥又暖和, 七娘微微开了扇侧窗透气, 正巧能望见外头的白杨笔直, 直冲蔚蓝天际。
西北边陲之地,这样的白杨树不在少数。
七娘似乎从这树上得了灵感, 一腔烦闷烟消云散, 她折身走两步,重新坐回几人之间。
女郎开口打破宁静。
“自女帝以来, 陇右道便设下十七处军队, 这些年即便皇位几经易主,也丝毫未曾影响到这里。盖因他们一向以赤水军为首,不乱本心。”
这也是当今陛下重新划分陇右地盘,却不动军镇的原因所在——
无论是过往还是今朝, 陇右十八军都拧成一股绳,同进同退。
李白点头应声:“不错,陇右十八军以赤水军为首,大部分都在各州设下了军镇仓。他们对非战时期储粮的需求就不低,更不要提战前了。”2
高适也附和:“是啊。我还问过了,在物资消耗上,如粟、藁、绢等物同样不低。尤其是秦州(甘肃天水)作为西北一带重要的牧马区,牧监等级高、数量多,对牧草饲料的消耗也得做考量。”3
王昌龄听了半晌,见没有人提及他在意的事,跟着也坐不住了。
“诸位莫要忘了,秦州更靠近关内,还算安全一些。咱们鄯州和甘州、瓜州等地,可是常年受到吐蕃人的侵扰。鄯州是陇右道治所,尚有还击余力,如甘州、瓜州那等边陲之地若被攻陷,不等援军赶去,百姓们便遭了殃啊。”
这话确实给众人提了醒。
高宗(李治)时期,吐蕃开始强势抬头,曾一度攻破陇右西部的数个羁縻府州,安西四镇就是因此被迫废止的。
此后四十余年,朝廷不断加强对西域诸地的军政防御,和亲、互市、赐金等诸多手段并施,才使得陇右道成为如今这个“小冲突,大僵持”的状态。
而那些常年陷于战火中的冲突地带,便是王昌龄口中的甘州、瓜州等地。4
一帮愁眉苦脸的文士郎君们面面相觑,齐声叹了口气。
唯有贺知章依然坐得住。
方才大伙各抒己见,贺知章就在观察七娘。发现她并不如众人那般忧心,小老头也就明白过来,这女郎怕是憋着什么招儿。
堂堂贺监早已练就一颗大心脏,乐呵呵地看向七娘:“你啊,有主意就别藏着了,免得叫他们一夜愁白了头。”
余下三双眼睛顿时看过来。
七娘无奈笑着,只好摊牌:“我是有些想法,原本打算叫阿寻他们实践成功之后,再告诉师父和诸位的。”
她倾身半俯在桌前:“师父应当还记得,从前在剑南,大伯父买了些盐碱地烂在手里,后来是种了几年酸刺柳,这才改善了地力。”
李白自然记得。
李凝从第三年起,便因为这些改善后的盐碱地赚了不少,因此每次写信来,都在念叨着七娘真好,要给七娘分红云云。
李白把人拦住,说他赚的那点银钱都不够七娘塞牙缝的。
念起这些,李十二白紧蹙的眉头才算是稍微放松下来。
他揉了揉睛明穴,道出疑惑:“酸刺柳虽然对盐碱地有效,却需要三年时间来扎根,那今明两年陇右仓禀不充的问题如何解决?而且,陇右的主要问题还是风沙过大,倒未见得都是盐碱地。”
李白来陇右不过数日,能观察出这些已是不易。
七娘便不卖关子了。
答道:“没错,酸刺柳三年扎根,利用根系在地下构成一张交错的大网,才能有效地防止土壤沙化。但是就像师父刚才说的,陇右的问题在于沙暴影响作物生长,土地被侵蚀盐碱化的事情暂时还可以缓缓。”
“所以,这次首要的是要在沙地筑起一道防线,也可以叫它防风林。利用迅速枝繁叶茂的酸刺柳、梭梭和沙柳,在沙地路径上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阻止流沙南侵农田和草场。”
这些树种生长迅猛,正好趁着今年春日就可以种下。
这样一来,林地形成的沙障可以大幅防风固沙,阻挡绝大部分沙尘侵蚀农田,
同时,也避免生出更多盐碱土壤。
“至于另一点就是粮食产量的提升了。”七娘笑着看向高适,“方才高三十五只说起秦州的牧监,但却忘了,那地方可是陇右难得的水稻种植区。”
或者说,整个河西走廊地带,有许多地方都可以种植水稻。
高适一拍脑袋也想起来了。
秦州一带气候温和水源充足,确实素有种稻的传统。虽然比不得岭南地区一年两熟,但有之前的经验,想要叫一州稻谷产量翻倍是没有问题的。
李白忽而笑着拍手:“七娘这一说我也想起来,昨日去司内翻看文卷,甘州(张掖)人也曾有种稻的,只是甘州常受吐蕃和北塞胡人侵扰,留存的文书不多,愿意留在那边开垦种田的农户也少。”
甘州已经到了边境前哨。它和凉州处境都算不得安稳,却因处在河西走廊中部,成为了七娘一人眼中的香饽饽。
七娘索性主动请缨:“不如我亲自去甘州瞧瞧。如果合适种稻,那问题就解决了大半。”
她今日说的都是尽快见效的法子。
而陇右主产的是小麦、粟等粮谷,只有争取出充足的时间,才能慢慢研究增产增收的事情。
甘州就是他们的机会。
李白是知晓甘凉两地有多危险的。当即黑了脸,严令禁止七娘出去以身犯险。
说完,还生气的“哼”一声,甩着袖子走了。
见李白拂袖离去,七娘耸耸肩道:“不去就不去,糟老头子脾气还挺大。”
话虽这么说,只是女郎终究长大了,有了自己难以撼动的意志。为了达成心中大愿,自然是无惧艰险的。
这趟甘州之行,她势必要去。
……
阳春三月,陇右天气暖和起来。
道内在营田使李白的“符”令之下,开始一场风风火火的种树活动。大唐盛世之下,边疆却是民风淳朴,知道这防风林对农田有利,大伙儿都铆足了劲地挖坑浇水。不过半月之余,便完成了上头派发下来的额量。
趁着李白奔走在各州之间勘察,七娘背上包袱,牵马趁夜出了家门。
高适早在侧墙跟下候着。
瞧见七娘一脸震惊,高适忍不住笑道:“怎么,就许你瞒天过海?等十二白归家又是好一番鸡飞狗跳。”
七娘看高适也是一身外出行装,明白对方的意图,便翻身上马笑道:“怕什么,到时候不还有高三十五你帮我扛着。”
高适无奈点了点她,二人策马出城去。
七娘与高适一路快马,走甘凉古道,也需要三五日才能到甘州。
行至军镇附近的驿馆休憩时,高适忽然打听回一桩大事——
如今的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王忠嗣开罪陛下,刚被贬为汉阳太守。
高适负手在屋内来回走动,叹道:“这可是王忠嗣啊!是大唐武将之内响当当的头一号人物!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七娘坐在一边饮尽杯中凉了的茶,苦到皱起眉头。
王忠嗣的大名她亦是听闻过的。
这位悍将原是烈士遗孤,自小养在宫中,与皇太子李亨一同长大,等于同时是皇帝和储君的亲信。在成为河西、陇右两道节度使之前,他还是河东与朔方的节度使。身兼四镇节度,大唐最为强劲的兵力尽数由他掌管,自本朝建朝以来都从未有过。
能一日革去他四镇节度使的要务,是犯了什么滔天大错?
七娘问出口之后,高适顿下步子,神色复杂地坐在另一侧。
“陛下盛世武功,想要开疆扩土,特命王忠嗣去收复吐蕃控制下的要塞石堡城。王节帅5爱兵如子,知道这一战所得不过尔尔,但死伤绝不会低于万数,是下下之战,便上书请陛下等待时机。”
只可惜,李隆基听不进去。
恰逢大将董延光主动请缨,陛下便命他主攻,由王忠嗣出兵配合。
“王节帅不愿见手下兵士死伤,奉诏后未尽全力。果不其然,石堡城久攻不克,董延光便推诿责任,陛下盛怒之下竟想取了王节帅的性命。”高适叹息,“还是他从前的属下哥舒翰跪在陛下面前声泪俱下求情,节帅才得以保住性命,只贬官做汉阳太守。”
七娘蹙眉:“哥舒翰?他怎么会去到陛下面前。”
这事透着古怪,哥舒翰可是李林甫亲手扶上去的蕃将之一,此事怕是又有李林甫从中捣鬼。
算上这一桩,天宝年间已经因这人发生三起大案了。
七娘心中的猜测很快应验。高适开口答话:“哥舒翰被陛下命为新任陇右节度使。不日抵达,就要带兵出击石堡城了。”
石堡一役的死伤,他已经可以预见。
得知哥舒翰成为李白的顶头上司,七娘只觉得事情越发难搞了。
且不说这人是不是李林甫的走狗,会不会对他们不
利。单单陛下诏书出兵攻城这一条,就够李白这个营田使受的。
屯田垦地迫在眉睫。
七娘起身催促高适:“快,我们不在驿馆逗留了,连夜赶去甘州城。我怕师父那头有难处。”
高适也想到这里,点头应是。
从天黑奔波到正午时分,七娘与高适总算驾马入了甘州城。
这地方不算大,他们草草用了些吃食,在城郊向老农打听过,心中有了大概去向。七娘这才舒了口气,叫高适晚上好好睡一觉,明日早起再去水田上看看。
累了整日,七娘这一觉睡得很沉。
夜里,半梦半醒之间,她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叫喊与哭嚷声,乱成一团。
七娘猛然惊醒,一骨碌爬起身,取了剑来到窗边,侧身推开窗扇望去。
外头火光正盛,浓烟滚滚。
远处城墙上兵卫击鼓鸣音不绝。
更夫奔走于子城,撕心裂肺吼道:“跑啊,跑啊——城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