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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抉择的交叉口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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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阳县衙内。

    一家三口人坐在廊庑底下嗦面, 穿堂风一吹,十分惬意。

    槐芽绿面切成长条,凉水汀过,扮上麻油、胡瓜和去年秋酿好的柿子醋, 七娘便能吃一大碗。李白还特意叫于主簿寻了老死的耕牛, 买回二斤牛肉来, 配着凉面吃。

    忙了五六日潮漳道的事情,李白也是今日才回到县衙。三人边吃边聊, 就听许葭说起梅仙人评判岭南船户之事。

    他吸溜着咽下一大口面, 笑呵呵道:“人家这话也没说错。俚人船户一身本事, 却放任天性,难以管束。不然, 也不会坐拥这般得天独厚的条件,还难以出头了。”

    “什么条件啊?我们不是很穷嘛?”七娘忍不住问。

    李白落了食箸, 索性一点一点分析给七娘听。

    岭南靠海, 渔业和水军本就有着天然的发展优势。高祖时, 淮南道行台仆射造反, 岭南交州、广州、泉州和桂州的水军便曾作为主力走水路剿灭反贼, 大获全胜。1

    水军的强盛, 也促使了道内沿海沿江的居住者都会撑船下海,摸篙工、楫师的掌船技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只不过,这些人没有受过军法约束,性子实在野了些。

    七娘听得感叹一声:“那还是请张阿翁想想法子,对他们约束几分吧。不说像军法一般严明,出个‘道内行船规则’,还是可以做到的嘛。”

    李白对七娘提出的行船规则有些兴致。

    便催她:“说说看,你有什么见解?”

    七娘登时坐直身子, 抹了抹嘴罗列道:“我看过《唐律疏议》和《水部式》,里头有很多关于内河舟船航行、津渡开设管理的要求。岭南地偏,难以教化,朝廷不管,张阿翁却可以出手理一理的。”

    比如说,就可以从以下四方面先进行约束——

    第一,行船前要检查船体,保证密不透水;

    第二,行船中的泊水速度严格遵循不同规定。参考唐律,载重行舟时,溯河日三十里,江水四十里,余下的四十五里;空舟溯河则为日四十里,江五十里,余水六十里。另外,顺流之舟可以放宽要求,河日一百五十里,江一百里,余水七十里;2

    第三,船只竹筏行船中相遇,上水船要主动避让下水船;

    第四,严格限制超载,每多出50斤粮或一人,罚五百钱。

    七娘认认真真说完自己的想法,嗓子都冒烟了,许葭连忙唤人给她弄一碗凉茶来。茶是午前就泡好的,热天里下肚十分解渴,七娘喝得急了些,险些被呛到。

    许葭一边给小女郎拍背顺气,一边责备地瞧了眼李白:“郎君这几日都忙得没空归家,如今刚回来,怎么又拉着七娘一起论公事了?人须得好好吃饭,才能有力气干活。”

    李白还在脑中琢磨着七娘方才说的四点规定,闻言忙笑着哄许葭:“二娘说的是,都怪这丫头吃饭的时候话多。我这就食不言,吃起来!”

    七娘闻言,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师父:“什么叫我话多,明明是你让我说的嘛!阿姊他又欺负人!”

    许葭瞧见这委屈巴巴的小表情,不由“扑哧”乐出来。

    李县尹也跟着乐,随后悠哉悠哉抱起碗来,呼噜呼噜嗦着面片儿,脸上没有一点坑害小徒弟的愧疚。

    七娘便站起身来,凶狠地“哼”一声,跑远了。

    李白笑道:“还是个小丫头呢。”

    许葭也接话:“我瞧着郎君比小丫头还稚气未脱。”

    李白乐得不行,给许葭夹了牛肉催她多吃些。他打算给广州那边去封信,将七娘的提议报给张都督。

    梅仙人被安顿在了潮阳县外郭城。

    与戚翁家的油梁相隔不远,方便戚翁的两个儿子随时盯着他。

    梅仙人本姓黄,出身泉州造船监世代任用的船匠家族。

    起初,他也是被家族内定好路子,要进造船监内,兢兢业业了此一生的。

    奈何这人天赋异禀,对船舶的认知过于超前,一心想造出横行大海的远洋船。泉州造船监辨不出千里马,容不下他,这才有了“仙人造仙槎,并孤身一人漂泊南海”之事。

    这样一个醉心造船的人,对不理解他的泉州自然没有半分留恋。

    落脚当日,听说潮阳县张贴了召农工商令,梅仙人瞧过之后,便请阿寻为自己造个新户籍,正式以工匠身份,落户潮阳。

    户籍籍册上,他用了梅舟这个新名字。

    七娘得空寻过来时,正赶上梅舟在院中锯断木。

    锯木头的声响富有节奏,充斥律动,七娘踩过满地的刨花,走到梅舟跟前,大声问:“如今都没有造船监那些工具,你就能造船吗?”

    梅舟被这一声吼,才察觉到七娘来了。停下手上的活计,满面自豪道:“造船监那些不懂船的人,工具再多,木材再好,也不过是糟蹋东

    西。好船讲求的是结构和技术,结构上已经有了七娘子的图纸,只消有扎实的榫卯技术、水密隔舱和捻缝技术,造一艘好船便不在话下。”

    七娘这几日用功读了制船的书。

    因而,梅舟这一番话说下来,她也能听懂。

    大唐的造船技术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一艘船单靠榫卯结构,与少量联合处的铁钉,便能拼出大致的船型。这种钉接榫合的木工工艺,是在大唐首次被用到了制船上。船匠们利用榫卯控制木件之间的扭动,精密计量,使最后造出的船只更为稳固耐用。

    再说水密隔舱。

    听起来复杂,其实就是防水舱。

    它最早就是专为漕运船而生的,万一船体航行中有哪处漏水,不会影响其他舱室,以此来保住更多货物。

    而船体要被划分为数个小舱室,进行分离隔水,就必然少不了捻缝技术。

    顾名思义,捻缝就是对木板缝隙、螺栓孔穴进行填补,防止船体因为这些缝隙而漏水。3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老祖宗的智慧。

    七娘看了半晌书,实在想象不到其中的奥妙,这才溜达着跑来寻梅舟。

    梅舟听七娘疑惑,也不藏私。

    他把七娘当作自己的伯乐,笑道:“泉州造船,用于捻缝的材料主要是桐油、石灰和贝壳粉,到了河南道和剑南道那边,因为不靠海,不好寻贝壳,便会用一些麻物烧成的灰代替。”

    捻缝技术一旦掌握了配比,主要靠的还是耐心和细心。一艘船所有的缝隙角落是半点也不能落下,否则,入了水就是功亏一篑。

    七娘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桐油……是桐树上落的油桐子榨出来的?”

    梅舟点头:“这东西用途广,桐油灯能照明,熟桐油又能防水,油伞上头涂的那一层也是桐油,所以并不便宜。许多船户刷不起这东西,只会用油桐树烧灰,给船做捻缝,效果大打折扣,经不起太大颠簸。”

    七娘眼前一亮。

    造船她不会,制桐油肯定能帮上忙。

    岭南道东侧和剑南道西南都长着许多野生的油桐树,不能白白浪费。七娘扭头吩咐阿寻,待会儿让戚翁那边试试压榨桐油子。若能降低成本,或许可以建议张阿翁,倡议百姓种植油桐的事情。

    七娘琢磨起这些有的没的,表情就不由变得慎重又严肃。

    梅舟侧目瞧了一会儿,才笑着开口:“七娘子与江淮两道的造船监对上,倒是真没在怕的。”

    七娘便仰起头:“有什么好怕的。”

    “这江淮两道凑一双,吃了数十年漕运的红利,却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每年到汴河口,不知损耗多少粮银。这些亏损到了来年,可都是百姓头上沉重的课丁税。”

    梅舟怔了怔,没想到小女郎竟能看到这些微末之民的苦痛。

    他垂着头继续锯那一截断木,口上也赞同道:“贞观年间,太宗在江南十二洲设造船监,从那里出来的弘舸巨舰无数,因而,很多人肯定觉得江淮比岭南有太多优势。”

    “不过,我也算是从造船监出来的,深知他们多年来奉朝廷之命,全力钻研战船为,对漕运船其实一窍不通。”4

    至于原因,七娘也听张九龄讲过。

    大唐建朝之后,几十年间都忙着打新罗(朝/鲜半岛),战船自然而然成为关注的重头。一直到唐晚期,朝廷才会意识到南方商业贸易的重要性,从而关注商船、远洋船等促进贸易的船型。

    朝廷如今的局限性,反而成了岭南可以利用的突破口。

    七娘与梅舟又聊了几句,才想起李白让带的话:“我阿耶说了,城外百里,靠近水林之间的造船署已经搭建起来了,里头的木工目前还不多,都是戚翁掌眼选进来的。剩下的造船匠会由广州选好,这几日就走水路到齐。”

    “你过去以后统领全署,可要带他们早日造出新漕船啊。”

    梅舟诧异:“让我统领,岭南道的大都督当真放心?”

    七娘只笑着不说话。

    能造得出仙槎、看得懂图纸,就已经说明许多问题了。岭南正值用人之际,这时候,无论是张阿翁和师父,还是她自己,都不会吝啬于给有才学技艺之人一个机会。

    这同样也是在为岭南创造新的生机。

    梅舟感受到其中的信任,忽然有些感动,就好像他那一点微小不值一提的热忱,终于被伯乐看在眼中。

    他抚了抚衣摆,正面向七娘深深一揖手:“定不辱命。”

    开元十九年,入夏。

    几件意外的小事件不声不响开了头,却注定要璀璨绚烂,在一些人的生命里留下抹不去的回忆。

    夏日里草木葳蕤,十九岁的杜甫出了家门,漫游到吴越一带,听闻岭南这一年来有许多新变化,禁不住起了好奇心,转道南下。

    与此同时

    。

    东都洛阳城外,十三岁的杨玉娘收拾了包裹细软,毫不留恋地登上马车,按照三叔父杨玄璬的意思,入长安攀寻本该属于弘农杨氏的泼天富贵。

    女帝离世已有二十六载。

    二十六年间,许多事情尘归尘,土归土,都已不似故年。唯有李唐皇室帝王的猎艳范围,依旧被有心人刻意地局限在女帝创组的“李武韦杨”四氏之内。4

    李武韦杨所连成的婚姻集团,甚至透过了高力士的层层筛选,将李隆基越缠越紧,包围蒙蔽。

    昨日的武惠妃如此;

    明日的杨玉娘也未尝不可。

    想到这里,杨玉娘垂眸自嘲一笑,莫名记起一个人。

    去年此时,她曾在南市永泰楼撞到一位小娘子,听人唤其“七娘”。在那之前,她们也曾在长安有过一面之缘。

    七娘似乎总能看穿她故作柔弱的伪装。

    即便如此,还是悄悄告诫她,寿王很弱,不堪为嫁。

    没成想,她在东都呆了一年,日日苦练杨家娘子必须擅长的歌舞音律,举盏对饮,最终还是被叔父推上了“嫁皇子”这条路。

    近身伺候的婢子打断了杨玉娘出神思索,笑吟吟搭话:“这回为寿王殿下选妃,杨氏已经早早在京中做好打点,大爷说了,五娘子便是什么都不做,至少也能得封个孺人(王妾室)回来。”

    杨玉娘柔柔一笑:“长安的路,哪里是那般好走的。”

    婢子听不懂,她却也不欲解释,撩开车马边的帘子望向外头。

    武惠妃是个不够聪慧,却又野心过度的女人。寿王殿下身处储君之争,有这样一个母妃就好似在漩涡正中,即便是个厉害角色,也断不是她的首选。

    更何况,殿下似乎还是个怯懦胆小的。

    杨玉娘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车窗边缘,想到了兴庆宫龙椅上的圣人,慢慢画了个圈。

    她打算入京之后,再去寻一次七娘。

    这次,她可不会再轻易离开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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