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了不起的朝阳群众! 二合一
从广州到连州, 车马走山道最快也得三四日。张九龄的身子骨经不住颠簸,七娘又年幼,驾车郎只得放缓了速度, 七日后才抵达顺头岭驿馆。
顺头岭是骑田岭古驿道的转圜处, 越过这里, 便能进入郴州地界。两州来往行商士子不在少数, 因而,此地的驿馆规制也比普通的高一些。
张九龄下了车,回头看向脚下这条古山道。
青石板顺着地势铺开,一直蔓延到林木掩映的山岭另一端。这条古道自秦汉时期开始修筑,是由当地百姓们一点一点亲手造出来的。1
这时节南方正喜落雨。
七娘向来不怕淋一点小雨,站在石板道的水坑里头踩几下, 惊喜道:“竟然不滑诶, 张阿翁。”
她说话的时候,宁刺史正带了两名属官与张九龄见礼。驿馆外人声嘈杂,一晃便盖过了七娘这句赞叹。
宁斐离她最近, 索性接话:“因为这些石板都经过仔细打磨。七娘子不妨蹲下瞧瞧, 上头有许多雨天防滑的凹槽。”
七娘也不管是谁接了话茬,只蹲下身摸了摸石板凹槽,点着小脑袋叽叽咕咕道:“修路修路, 肯定要方便人和马匹走动,才能叫好路。待会儿得建议张阿翁, 新驿道也要注意脚下打滑的问题。”
七娘琢磨完正经事,起身时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头顶的雨已经被伞沿遮挡,七娘回头,看到宁斐在为自己撑伞。上下打量之后,她忽然往后蹦了好大一步, 防备道:“你是那个宁家的毒郎君!”
张九龄旁的没听到,就听到这一声“毒郎君”。
小老头讪笑两声,忙走过来揪了揪七娘的耳朵,低声斥:“调皮。”
宁刺史却不在意,笑呵呵介绍道:“不碍事,这是家中幼子宁斐,虽瞧着性子沉静,却开得起玩笑。都督不必介怀。”
宁斐也温和道:“张都督,七娘子,按着族中排行唤我宁十四便好。”
七娘听许葭讲了太多岭南人用毒的轶事,虽然宁斐长得好看,却完全没法扭转她对“毒郎君”的可怕想象。于是,小女郎站得远远的回个礼。
张九龄哭笑不得:“就这样你还打人家。”
七娘在外人跟前挺要面子的,扒拉着张九龄的衣袖催促:“不是说发现的矿规模很大,不知道从何入手开采嘛,张阿翁快别说闲话啦。”
这话叫张九龄肃了面容,看向宁刺史:“你信中说,不只是顺头岭发现了金矿,桂阳岭也发现了两座银矿和锡矿?”
宁刺史拱手:“正是。”
“只怕后续桂州等地炸山筑路,也少不得会发现新矿山。”
这就是张九龄亲自跑一趟的原因所在了。
若只是偶然发现一处矿产,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只是这些日子,连州与郴州借着黑火药炸山发现了不少矿产,才叫张九龄意识到,整个岭南的筑路开启之后,新的财富分配也是问题。
大唐矿冶历来由少府监掌管。
或许是少府监理不过来举国的矿产,朝廷便将私人开采权下放了。
唐律规定,天下诸州铜铁等矿所在,除过西北边境禁制私采、铸造钱币以外,其余诸道允许私人开采,只是要由官府收取一笔税。2
因而,在少府监眼中,矿产就像一个自己长了腿往长安奔来的钱袋子。它最大的作用,就是让朝廷设置在各道的冶场监、铸钱监收拢贡金贡银。
这税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无论私人开采什么矿,都需以开采量的两成作为课税,上缴各监。到了年末,再由少府监统一清算。3
岭南道一下子涌出这么多矿产,其余俚人不说,四大氏族定然想抢了开采权,分一杯羹的。
张九龄得提前做打算,看看官府能否尽力握在手中一部分。
小老头牵过七娘,由着宁刺史撑伞引路,往最近的一处金矿行去。
顺头岭这处金矿已经被火/药炸过,张九龄查看过后,发现被炸开的矿洞围岩还没有开凿过的弧形痕迹,此刻已经被封上,边上还派了人把守。
显然,宁刺史没有擅动这些金矿。
张九龄对宁宣的举动感到满意,索性直言:“依你看,岭南道内,哪家的采金冶金技术得用?”
宁刺史攥了手心,不免用余光瞥一眼儿子。
他没想到,宁斐昨夜的话竟然应验了,张都督果真问了这个问题。索性按着对好的词儿紧巴巴道:“下官以为,哪家都不妥帖。”
“哦?”
“张都督,大唐在西南有五处官府铸币之地,其中,以益州和梓州最为长久。益州城有五炉,每年铸币便可达一万六千五百缗。4今日岭南道有了比这更大的富贵,如若任由财力放归下去,实在后患无穷。下官以为还是握在府衙手中,更为稳妥一些。”
张九龄的试探得到了最满意的答复
,便笑着伸手点了点宁刺史:“也是个老狐狸。”
宁刺史笑着拱手告饶,瞥一眼宁斐。真正的宁家狐狸这会儿正跟七娘一边一个,扒在矿洞围岩上仔细查探。
张九龄又开口:“只是官府开采终究有限,按照现有的土法子,占不了太多。”
这就是私人开采能兴起的根本原因。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除了提升官采技术,流程精简,没有别的办法。
宁刺史不由看向围岩前,两个小身板各自占据一角,都没撑伞。宁斐垂着眸捻了指尖的碎石,似乎还在思索;那位七娘子却已经成竹在胸,一脸想出主意的炫耀劲儿,瞧着怪可爱。
宁刺史不由脱口而出:“下官愿以官身,助都督一臂之力。”
张九龄抚须畅笑,不知是为了宁刺史的话,还是为了七娘那副嚣张模样。
矿冶回收他是势在必行。
在张都督的心中,明日的岭南矿采,未尝就不能如扬州铸镜一般,大放异彩。
驿馆内。
七娘由着谭娘子派来的贴身婢子给她擦干头发,还要牛皮糖一般,追在张九龄身后,小嘴就没停下过。
“……所以啊张阿翁,咱们就得爆破开矿,矿道炸开之后再按照那个宁十四说的,根据围岩中节理面的走向来确定开挖走向,什么弧形挖法之流,您都可以听他的,但是不能守着金手指不会用呀!”
张九龄听着这小青蛙“呱呱呱”,递上一碗热乎乎的牛乳堵住七娘的嘴,这才疑惑:“什么金手指?”
“就是咱们的黑火药。”七娘一口闷了一碗奶,神清气爽答,“这是短期内,府衙有而氏族没有的最大杀器,您不得好好利用,叫他们恨得牙痒痒?”
张九龄今日看过那金矿被炸开的样子,确实有这个打算。听七娘主动提起,却要故意逗她:“我看你最能叫人牙痒痒。”
七娘不以为耻,反而扬起下巴嘚瑟:“哼,他们那都是嫉妒。张阿翁,您跟阿耶能有我照应,就偷着乐吧。”
张九龄闻言一口滚茶咽下去,差点没给烫死。吓得小女郎又是捶背又是捏肩的,缓了好一阵,小老头咳嗽着喘上了气。
在连州逗留五六日之后,张九龄已经亲自查探过几处矿石所在。趁着天气晴,又顺道去巡视了顺头岭的修筑进度。
忙是忙了些,但各处的进度都十分喜人。
七娘的爆破法,再加上宁斐根据矿洞岩石的提议果然有奇效,宁刺史要修路,手下可用的人手不多,但那么几个人磕磕巴巴尝试下来,开采的效率竟然与宁氏陈氏的私矿差不了太多。
假以时日,循着这法子改进熟练以后,官府开采自然能约过地方势力去。
张九龄来到岭南之后,难得遇上一件欢喜事儿,便偷偷叫罗泽取了坛美酒出来,说要招待宁刺史宴饮一番。
他酒量不好,酒品也就那么回事,因而得避开七娘,免得这小丫头回了广州又跟夫人告黑状。
张都督自觉算无遗策,抱着酒坛坐等宁刺史上门,结果天不遂人愿,这酒他今日喝不成。
宁刺史一路跑来,喘着大气道:“都督,还请您速速回广州。”
“怎么了?”
“家主来信,不知几家豪酋从何处得了新矿山的消息,已经为这开采权争起来了。家主知道您在连州,有意让我为宁氏美言,并尽力拖住您的步子,怕是广州城内要有动荡。”
张九龄的笑脸慢慢便冷下来,酒杯倾倒在桌上,撒了一盅佳酿。
片刻之后,这位曾经官至首辅的老者沉声吼道:“罗泽备马,连夜回广州,老夫倒要看看,谁敢在朝廷眼皮子底下反了天!”
张九龄不要命了,马车横冲直撞一路向南回广州。
七娘便是头一个遭殃的,她被颠得屁股疼,索性躺倒在垫得厚厚的毛毯上滚来滚去。
七娘滚到左边:“阿翁,为什么这么急啊?”
张九龄叹息:“陈、宁、冯、冼再加上一个苏家,为矿山开采权打起来了。”
七娘滚到右边:“啊?您不是说要让官府自己开采。”
“没错。”
“那他们争个头破血流,争什么呢?”
极具风度的张都督难得憋出一句难听话:“争他爷爷的腿儿。”
七娘笑得停不下来,一骨碌爬起来道:“既然这样,阿翁干嘛还着急回去。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您不是正好渔翁得利吗?”
张九龄摸摸七娘的脑袋,苦笑道:“没这么简单。他们既要争,也是在试探我这个新封的经略讨击使是否真的有军权。一步退,步步退。若五氏族在眼皮子底下打起来,作为都督,就必须进。”
七娘很聪慧,注视着老人无奈的笑,便反推出了重点:“所以,陛下封您五府经略讨击使,只是个空架子?”
张九龄缓缓点头:“无兵可用,自然露怯。也不知宁氏家主是不是猜到了。”
七娘握紧拳头,小身板里突然产生了令她自己都惊讶的愤怒。
她气帝王为何对一心为国的老臣如此无情,也气自己在这件事上出不了半分力,帮不到张阿翁。
马车内沉默许久,一老一少都静静沉思着,没有说话。
七娘召出了光屏,在各个选项前浏览又踌躇,没有一点头绪。这时,光屏上慢慢浮现一行字:
【试试看“网格化管理”。】
七娘惊奇地瞪大眼睛,这还是阿尔法除过下发任务以外,头一次与她搭话。
见张九龄已经靠在侧边睡着了,七娘才伸手触碰那光屏。她心中所想瞬间传递过去:“你在帮我?”
【只是好奇,你这样的蝼蚁被卷入历史洪流,即便得到一些帮助,又如何能撼动早已书写好的结局。】
七娘有些看不懂阿尔法的话。但她遵从本能追问:“什么结局?”
这次,对面没有再回复她。光屏暗了暗,又变回方才七娘浏览的界面。她想了想,索性心大的去查看“网格化管理”的资料了。
这些内容对七娘来说太过陌生,十分难啃。
一连两日,她都在马车上晕晕乎乎地学习着,等快到广州城的时候,总算是搞明白了这种法子的作用。
小女郎连忙晃醒张九龄:“阿翁,阿翁我有法子了!”
张九龄猛地醒过来:“什么法子?”
看样子,这几日也是没睡踏实。
“张阿翁,我之前看广州城郊的渔民捕鱼,就觉得这些俚僚氏族很像渔民手中的大渔网。”七娘比划了一下渔民张网的动作,笑道,“他们盘根错节,同心同力时,总能在朝廷眼皮子底下兜走数不尽的鱼虾,却又叫人无可奈何。因为一次征战不足以驯服这张网,等大海的暴怒过去,渔网会依然如故。”
七娘的比喻很传神,把唐廷与岭南这些年的斗争绘声绘色描述出来。
张九龄难免点头应和:“是啊,都是治标之法。”
七娘越发自信,眼中带着亮光继续:“那您有没有想过,这张渔网是靠着渔民修修补补,才能一直延用。若是民翻了脸,氏族的网便不再牢固。”
一张渔网无法同心同德,还破破烂烂、千疮百孔时,那些被网住的鱼总会归还到大海的怀抱。
不属于他们的,终究留不住。
张九龄越听越觉得七娘的想法有趣,遂一转方才的凝重之势,精神抖擞道:“你这小滑头,怕是天生长了十个脑袋。与阿翁说说,你想的什么法子?”
七娘道:“网格化管理。”
张九龄:?
见小老头一头雾水,七娘心里舒坦多了。她就说嘛,这东西不是她笨蛋,而是太绕啦!
于是,小女郎贴心地换了套说辞解释。
说白了,这东西就是拿整个广州城当成一张更大的网,所有的百姓都是其中无缝拼接的份子,城内分为若干边界清晰的小单元,便牢牢将陈、宁、冯、冼四家也网在其中。
为了叫张九龄更清晰地明白网格化管理的运作方式,七娘又举例道:“咱们广州城内,先在内城中心设立一个举报台,招用三十个识字的人做记录,负责全城的举报。然后以坊为天然的小单元格,每坊内由百姓自发推举监督员二十人,轮流进行巡逻。”
张九龄蹙眉:“这不就是长安城的金吾卫了,怕是乱了官与民的界限。”
七娘连连摇头:“不是的。监督员不是官身,只有纠察举报验实之后,才会得到府衙给予的奖赏。您若觉得监督员这名字太像官名,叫‘朝阳群众’也行啊。给他们统一发个红幞头,穿上特制的绣字圆领袍,就能收获满城的眼线啦!”
张九龄略作思索,竟然有些心动了。
七娘再接再厉:“您可别小瞧百姓的力量。无论是谁家乱倒垃圾渣土,还是街头小贩用了出虫的米面,这些百姓可都眼尖着呢,更不用说那些氏族的秘密了,根本藏不住。只要他们在广州城活动,就一定会有露马脚的时候。”
张九龄心底其实已经认可了这套思路,却还是忍不住再考察考察七娘。他佯装犹豫:“自古民不与富争。想让百姓检举氏族,怕是有些难。”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七娘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状,“用金银换取一些俚僚氏族的内宅八卦,桃色消息出来,也能叫他们自乱阵脚了。”
“再说了阿翁,咱们现在抱着金矿银矿,还差钱吗?!”
七娘扬起下巴,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场全城运动充满了期待。
张九龄这次回广州只用了三日。
他们回得很及时,几家氏族终究没能闹腾起来。但相对的,宁氏家主却开始怀疑起这个新任一把手的实力。
他觉得张都督似乎十分回避武力。
没等宁家家主有所动作,张九龄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整个广州开始试行网格化制度。没几日,一切都迅速落实了下去,甚至连“朝阳群众”这四个字,都用红线绣在了圆领袍的胸口。
各坊内的阿婆老丈们对这事儿响应地最是积极。他们年纪大了,能做的活儿有限,如今知晓举报几个不文明的事儿都能多得一小袋米面,自然争着抢着穿这身衣裳。
红幞头一系,白战袍穿上,映着胸前四个大字,显得这群人均五六十岁的人充满了蓬勃的朝气。
七娘在大都督府一连候了五日,等到她都快失去耐心怀疑自我了,罗泽终于带着举报台的劲爆消息回来了。
“都督,七娘子,不好了!陈家家主与冼氏五娘子搞到一张床上,被朝阳群众堵在德祐坊的私宅里了。”
张九龄听到一半,连忙捂住七娘的耳朵。谁知七娘却一脸兴致勃勃:“然后呢然后呢?”
“陈家家主的发妻苏氏,已经提刀去德祐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