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县尹怕不是疯了? 一更
入夜, 潮阳县县衙。
李白一面捉了七娘去洗漱睡觉,一面跟许葭分析起先前几位署官的说辞。
“午后,我去看了潮阳县的户籍造册, 果真如于主簿所言, 开元九年朝廷开始检田括户, 南方出现佃户租赁以后, 潮阳的在册人口也降了不少。”
潮阳县令官至从七品,按照大唐的县域划分, 此地应是中下县, 户数在一千到三千户之间。
可按照县中户籍册显示,却已经逼近千户以下, 要沦落成下县了。1
大唐的县域划分比起先前任一朝代,都要更为繁杂细密, 它将县级分为了十个不同层次, 其中最高一级的“赤县”, 其县令可达正五品;而最末一级的便是“下县”, 虽也是由从七品出任, 县的级别终究要低上一层。2
许葭听完便有些担忧:“郎君刚来便是这样的烂摊子,等年末上报, 若还没有恢复中下县该有的户数,怕是要受责罚了。”
“是啊。今日才知陛下选了潮阳县的深意。”李白苦笑道。
七娘在内室里洗脸,完全不耽误听墙角,听许葭说到“责罚”, 连忙顶着帕子出来:“那怎么办啊?已经罚到东南角了,再罚不得去海里游!”
李白与许葭忍不住笑了,提醒道:“先把脸擦干。”
七娘乖巧照办,对此事比李白这个县令还要焦急的样子。
李白拗不过她, 只好解释:“解决这件事的根源不在于人口,而是农田政策。按今日册籍看,在册户口确实是少了,但这些人大部分应当还在潮阳县境内。只是跟从前安陆的佃农一般,签了契书去为大户人家的田庄做农活了。”
他们三人都是近身接触过佃户的,自然知道百姓们做出那般选择,也是迫于无奈。
许一娘叹了口气:“不过都是被赋税所累罢了,郎君若能叫他们耕田养殖之余有一口热乎饭吃,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李白夫妻俩又说了几句闲话,便齐齐将矛头转向七娘,催促着小丫头早些上床睡觉,才好再长高一些。
七娘自从练了裴家剑技,从去年便开始猛窜个子,这会儿已经与寻常人家的九岁小娘子一般高了。可她还不满意。洛阳之行叫她见了军营中的精兵强将,审美也成了“高大勇武”那一挂,今年整个人都跟身高较上劲了。
七娘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脑袋里还在琢磨着师父方才的话。要给潮阳县的农户们一口热乎饭吃……
那不就是种好地嘛!
这事儿,她兴许还真能帮上忙。
次日一早,七娘草草用了碗稀粥,再揣上两个鸡蛋,便带着阿寻跑出去。
许葭追在身后想拦,被李白唤住:“算了。这几日我要忙着与于主簿、司户他们核对各项事务,一娘你又得操劳家中,随她去吧。七娘在长安就疯惯了,心中自有分寸,不会惹祸的。”
李白对七娘一万个信任,七娘也没有辜负师父的心。
她出门便拍了拍阿寻肩膀:“今天我们有两个任务,第一,熟悉潮阳县周边环境;第一,借师父的名义去捞点东西回来。”
阿寻的原则就是七娘,闻言果断应下。
两个精力充沛的崽子速度不慢,不过晌午,便从子城内向外查探一圈,到外郭城,七娘还询问了几位阿婆关于潮阳县地形地貌的问题。
晌午太阳毒,七娘跑得出了汗,便拉着阿寻坐到大树底下,再掏出凉了的鸡蛋在大石头上敲一敲,滚两圈,一人一个吃。
“按照阿婆们说的,潮州地界三面环山,中间是个大平原,主要耕地都集中在这恶溪(韩江)流经的平原上,而这些山地几乎都是没有开垦的状态。3”七娘两口吞了鸡蛋,歪着脑袋总结道,“本来呢,山地种茶树,再贡入京中作御茶,对潮阳县的经济肯定大有好处。但县中耕地都没人种,还是得先把人都引回来。”
没有生产力,谈什么都白搭。
阿寻是苦过来的孩子,一开口就说到点子上:“七娘子,太白先生是无法左右朝廷赋税的,我想,就只能在扩田和增产两道下功夫。”
七娘很赞同这个想法。
“扩田若是针对盐碱地,我有两三种法子,至于增产,就更是咱们的老本行啦。”
阿寻眼前一亮:“七娘子是说堆肥?”
七娘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这个说法不够准确,因为堆沤还田只是用来改善地力的,在一年耕种之初使用确实有些效果,但对改变他们目前的现状,效用却不大。
尤其是,潮阳县乃至整个岭南道可是水稻种植区域,水田耕作施肥就更与旱田不同了。
想到这些,七娘问阿寻:“潮州的稻几月熟?”
“岭南都是双季连作稻,如今地头种的叫做早稻秧,正是齐穗期,大约七月底便能熟,收割之后紧跟着便会翻耕水田,插晚稻秧苗了。”
七娘闻言欢喜极了。
水稻要想增产,灌溉、除草、除虫病害和追肥这几样都不能少。而齐穗期到灌浆期之间的稻田,是最适合追加磷钾肥、叶面肥的。
这种磷钾肥能使稻田成熟期提前十日左右,并增产出米粒数,连颗粒重量也会跟着增加,还能抗倒伏,让水稻长得更结实。
磷钾肥的自制方法,七娘也早早用八卦积分兑换到了。
这东西她闻所未闻,还以为很难制作,谁知原料却意外的好找——像什么鸡蛋壳、茶叶渣、鱼刺鱼骨、虾蟹壳子,甚至磨豆浆的豆渣和酿酒的酒糟,都是十分好的磷钾肥原料。4
七娘细细讲解完,将手里的鸡蛋壳丢给阿寻,起身往子城去:“走吧,打着师父的名号,去富户家里挨个收破烂去!”
阿寻垂眸看着手中的蛋壳,似乎已经能预见到太白先生暴跳如雷,满院子追赶七娘的场面。
七娘当真勇猛。
才来潮阳县第一日,李白都收敛着在熟悉县务,她就挽起袖子干起了老本行。收垃圾这种事儿,她跟阿寻可是一回生一回熟,赶在上门“要饭”前,还特意从土城墙外寻了三四个年轻力壮的乞儿过来。
一人赏几文钱,便能当个搬运肥料的劳力用。
子城内居住的大多非富即贵,消息灵通,早就得知新县令李白的家世背景,连他喜好作诗,家中一妻一女,性子潇洒都打探得仔仔细细。
他们还在观望之际,七娘便亲自杀上门了。
城东的周员外家,累世居于潮阳祖宅,是当地最有话语权的大姓。潮州窑能在民间享誉颇深,脱离不开周家的技艺。
阿寻低声提醒七娘:“周县丞也是周家旁支出身的族人,你说话做事要注意分寸。”
七娘点点头,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昨天师父提起潮州窑,周县丞会那么紧张了。
周家当家主君正在书房作画,外头仆从来禀:“大爷,那李县尹派了人亲自上门拜访,还讨要家中的果皮茶渣等物,您看……”
奴婢们真没见过这种县令,只得亲自来问主君的意思。
周员外停了笔,不免想到昨日那县丞侄儿匆匆回来,提起县令问到了笔架山窑。
员外心生疑惑,看不透李白的行事风格,反而有些忌惮起来。
半晌,屋中传来指示:“左右都是一些废弃之物,新县尹既然喜欢,便派人收拢起来给他。对了,记得叫人跟去瞧瞧,这些东西都运去何处。”
仆人领命退下,风风火火将这些东西都给收集起来。七娘在花厅里喝了杯茶,再出来,便得了周家管事拱手相送。
周家的礼待,就像是在本地势力中撕开了一道缺口。
再去别家收垃圾,七娘甚至都不用开口,对方便早早备好了原料,有心细的甚至还想给她塞红包,被七娘一脸正气地拒绝了。
最终,小丫头混了数块糕点,打着饱嗝回了县衙。
这么多的动物残骨、食物残渣,七娘是万万不敢带回县衙的!
被批评教育都是小事,若是今日“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事情露馅了,说不准还得被师父捉去对剑……
好在,县衙的公田就在城郊,七娘便叫阿寻带着乞儿们,将肥料都运去田垛子上,分门别类晒干处理,再进行下一步肥料制作。
七娘折腾了两三日,潮阳县的富户们开始怀疑人生了。
听说京师贬下来的李县尹可是状元出身,短短两年连升三级,官至从五品右谏议大夫,那可是当庭跟陛下杠上的“长安李怼怼”!
听说这李怼怼要来,他们还担惊受怕许多日。
怎么……来了潮阳县就只跟垃圾杠上了?莫非是受不住贬官的事实疯了?
短短几日,关于李白的流言蜚语便在整个潮阳县传出无数种版本,而当事人此刻却毫不知情,钻在县衙内,案头摞满了文书。
这都是赴任路上,县衙内堆积下来的重要公务。
李白正埋头苦干,于主簿便从外头匆匆进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李县尹啊……”
李白头也不抬:“何事?”
于主簿把心一横,竹筒倒豆子般:“咱们潮阳县虽然穷了些,也不至于叫您堂堂县尹去捡垃圾啊。前几日还只是在富户家小范围地讨要,今日可好,这垃圾都派人收到外郭城去了,百姓们都在说您穷疯了……”
李白茫然抬起头:“我没有啊……”
忽而,他想起最近神出鬼没的七娘,扶额问道:“于主簿,外头收的都是什么样的垃圾?”
“多了,什么茶渣骨头、酒糟豆渣、海里的鱼虾壳子您都要!”于主簿看着李白黑下来的脸色,有些意识到不对劲,“县尹,这事儿您不知情啊?”
李白冷笑一声,点点头。
“何人敢这么大胆,冒充县尹收取此物!”
“那就得问问,我家中近日静悄悄的乖孩子了。”
外郭城西北角。
七娘不知道一场危机正在悄悄靠近,还带着阿寻在四处收原料。子城中富贵人家的垃圾都是白嫖得来,但百姓们的东西可不好白取,七娘很公正地按市价收购了。
城西聚集着不少岭南的少数民族,当地称为“蛮僚人”。他们多用岭南话,官话讲得不算好,但也勉强能够听懂。
七娘敲开一户瑶人家的门,笑嘻嘻问:“老乡,您家里有不要的果皮垃圾吗?我们出钱买。”
开门的是个年轻男子,身上有股子泼皮劲儿。上下打量七娘后,见她年幼又像个外地人,身边也没个长辈跟着,便语带三分奚落:“你要那个做什么?拿去吃也买点好的嘛!”
这话便是在羞辱人了。
刚赶来的李白面色一黑,都忘记是来捉七娘问责的,只想上前护犊子。
却见七娘握住腰间剑柄,张牙舞爪恐吓道:“卖,还是不卖?再废话,头给你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