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番外五
薄太后冷冷地看着我,叫我解释。
我看看他,他坐在一旁,薄唇紧抿,脸上是我未见过的漠然。不是怀疑——若是怀疑反而是好的——而是最令我心寒的冷漠。
果然,所谓鹣鲽情深,不过是一场我一厢情愿的闹剧。
我立在大殿中央,一语不发。
真是可笑!这样就想嫁祸我吗?那素帛……我怎会用如此低下的手段传递信息?究竟是他们太无能还是因为我太无能?
就在薄太后欲下令将士抓我的时候,站在我身后的绿衣倏地跪下。
绿衣承认是她接受太后密旨,模仿我的笔迹,然后定下了这莫须有的罪行。
从此,我再没有见过她。
红袖说,她被行了剐刑。我听得胆颤心惊。
绿衣啊,和我一起长大的绿衣啊,就这样被我爱的那个男人以如此残忍的手法处死了。
而我失去的不仅仅是绿衣,他们以我的使女私通长安为由,将我幽禁在我的寝殿里,除了每日清晨的请安不得随意外出。他也不再来看我,听红袖说,他又有了许多新的姬妾。而这代国的宫廷本来就与长安无异,人们最会跟红顶白了。伴随着我的失宠,以往若市的门庭霎时冷落,连送饭的下人也不准时到达。
红袖对我说,青宁,你认清事实吧!
可是红袖,我不是认不清事实,我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我传给太后娘娘的信息依旧未变,红袖没有阻止,甚至没有劝阻。她只是望着我,说,青宁,长此以往,你不怕太后娘娘怀疑你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那又如何?要我告诉太后娘娘绿衣已死,我与红袖被禁足,又能如何?太后娘娘无法救我们出牢笼,即使她能,她也不会救。从我们被送往代国的那一日起,我们就都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
红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可怜我。她说,那个男人配不上你。
我咯咯地笑。红袖啊,是我配不上他!我这个不明身世的孤女如何配得上他这样的贵胄?!
这清冷的寝殿里就只有我和红袖作伴,我们日日只是刺绣,写字,作画。别无它事。
偶尔红袖透过窗棂望着灰色的天空发呆,问我:青宁,这样的日子你都不觉得寂寞吗?
寂寞吗?我斜卧在卧榻之上,一只手支着头,清幽幽地说,我们已经寂寞了十年,还在意寂寞一辈子吗?
其实,我真的不介意这样寂寞一世的。直到今天我都在想,如果红袖还活着,多好。只要她还活着,有这样一个知心的姐妹作伴,我就甘愿这样偷生在代国王宫的一隅,每日能见他一面,哪怕只是一面就好。忍受他的冷落,忍受他越来越多的姬妾,甚至是他与她们的子女,起码他还是我的丈夫,只是名义上的都好。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经常想念绿衣,想念红袖,想念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孤寂的岁月。我不能再每天见到他了,可是真奇怪,以前日日见他却还是日日想他,后来不见了竟也想得少了。
我是知道他的,他不再是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个刘恒,不再是那个胆小懦弱难成大器的刘恒,他是有野心的。看似放荡不羁的表象之下,是容纳天下的胸怀与智慧。他不会爱上一个细作的。多可悲,我偏偏是一个细作。太后要我这个细作来倾代国的城池,他要我这个细作来麻痹太后的神经。他不是不想我死的,只是若我死了,太后定会派来新的细作,新来者未必有我好控制。红袖到死都说他配不上我,我终于懂了她是说他利用我的感情践踏我的尊严所以配不上我。可是,我并不介意。今日的天子并不适宜做九五之尊,若不是太后娘娘,这大汉的天下早就成了乱世。大汉需要一个真正有智慧有魄力的天子。他可以,所以我不介意做他的垫脚石。
得不到回应的情感,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不是不爱了,而是我累了,想暂时退场。我承认我的懦弱,因为我还想活着看他有朝一日登九五之尊,看他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我是个细作,我不指望将来我能成为他的皇后,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被处死,以任何可能的罪名。但庆幸我是太后娘娘的细作,我还能为他做些事情。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结发为夫妻,他一生只有一个的结发妻子——是我。无论他以后在我被废后还是死后娶了谁,都无人能取代我发妻的地位。
我想,人活着,总是要留点念想的。他就是我的念想。
我像小时候和红袖绿衣在一起时一样,唱着《诗经》里的歌来消磨时间。一首一首地唱,唱到《子衿》的时候,就反反复复唱这一首了。我知道我自己在想什么,知道自己在渴望什么。我也知道一定会有人将我的一切举动转告给他,我不怕丢人。我抛开我的一切自尊与羞耻心,我在告诉他——我想见他!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刘恒,你听没听见?
我等了三年,我知道:纵使我等得起,太后娘娘也等不起了。红袖说得对,长此以往,太后娘娘还是会怀疑的。终于,又一批新的家人子送来了代国。那其中,一定有太后娘娘新派来的人,或许一个,或许两个,或许更多……
我开始恐惧: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直到一天来了个陌生的女人,年纪比我还大,说是从今日起照顾我的起居。
我问她朝露呢?她冷漠地回答,朝露触了宫规,被处死了。
触了什么宫规?是对我说了太多的话吗?我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她,只是有点而已。我是太后娘娘训练出来的细作,没有很多的同情心,如果朝露和我相处得久了也许会不一样,例如红袖她们那样,可惜我们相处的时间前后不足两个月。何况,她既然知道我是细作,本就不该对我心存怜悯。这世间,太善良的人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还记得以前在建章宫,莫离姑姑说我最有忍耐力,什么都能忍,刀架在脖子上也能面不改色。我也就真以为我能忍,以为什么都能忍。如果不是那日清晨的所见,我会一直这样以为到死。
我已经三年没有见过他了。那日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听从薄太后的吩咐在弹琴。我说了我自己忍耐力极佳,我只用眼角的余光看他,而手中的琴音不停。在旁人眼里,我甚至都不曾抬头。
我曾以为这世间最温柔有力的利器莫过于时光,可是时光在他身上所留下的唯一印迹就是使他更加的光彩照人。他还是意气风发着,而我已经独自凋零,这样的认知我不知道我该高兴还是难过。
我知道他没有看我,我不介意。我介意的是,他怎么就为了那个叫漪房的女人顶撞了薄太后?我心酸地想,刘恒,若你当日肯在你母亲面前为我哪怕说一句话,我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看着他执着那漪房的手,相依而坐,目光中写满恩爱缠绵。那样的目光是我不曾见过的,我听见我心里有一处角落崩塌的声音,如摧枯拉朽一般,无可阻挡。我不想知道那些女人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我的想法是——窦漪房是吗?你怎么不死呢?!
愤恨地扯断了琴弦,突兀的声响让所有人的目光定在我的身上。我仰首看着他,满心怨恨地想,你终于还记得有我这个人了吗?
他的目光如同古井无波,一如当初绿衣死的时候,红袖死的时候,我想,到我死的时候,应该也不会改变。
我站起身,说了一个身体不适的借口。我知道我的举动无理,但那又如何?我做不到在这里看他与其他女人情意绵绵,所以我是落荒而逃的。所有人一定都觉得我很可笑,可是自我来代国,做过的可笑事难道还少吗?
我明明听见了他喊我的名字,只有一声,短促而急切——青宁!
可是,刘恒你不知道,我不叫青宁的。
箭来得太快,我没有即刻死去。我倒在地上,最后一次下了赌注——我伸出我的手。
我知道我已经不可能与你执手共白头,可是,最后一次,你能不能牵住我的手?
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我的眼睛已经模糊了,所以我不知道他的眼神是不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为我落哪怕一滴泪。
飞走的八哥又回来了,落在我的身上。我轻张口,最后一次说——风平浪静。
刘恒,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阖上双眼的一瞬间,我又忆起那年洞房花烛夜,盖头掀起,仰目迎上的,是他深如暗海的双瞳,红烛映衬,即是海面澜澜星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