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牵丝木偶（29）
欧阳珣是在小礼堂门口遇到李海伦的, 他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欧阳珣在圈子里的口碑还可以，至少明面上败人品的事儿没做过，譬如打压后辈——至于说私底下, 私底下的事儿就没必要拿出来说了, 这个圈子里没有权力的也就罢了, 有点儿权力、有点儿资源，能决定一些事的，谁又没点儿不能见人的污糟？
双方并不在一起坐下，欧阳珣是和几个朋友来京影挑演员的, 就打算看看学生们的期末戏, 心里有个底。如果有满意的, 直接也就定下了。所以欧阳珣在制片、助理等人的拥簇下，坐到了第一排中间的位置，旁边还有早就知道的伍清陪着。
至于李海伦，他是自己临时来的, 虽然伍清这边也有安排, 但也就是安排他进场，给了他一个好位置罢了。
“前几天去了华戏，挑中了两个女孩子，一个男孩子京影这边也打算看看。眼下这部戏是个群戏, 讲的是文工团的故事, 就需要一些年轻的、有功底的孩子。我想着, 哪里比学校里更适合找人”欧阳珣与伍清老师说话是很客气的。
顶级影视学院的老师, 说是老师，实际上一个个在影视业是非常有影响力的，只看他们愿不愿意使用这影响力而已真要说人脉，没有人比他们更强的了！他们不止能联络到行业内的大佬, 一些有资历的，在总局、在影视类的国企、在□□，在这些地方说得上话，又有什么奇怪的？
他们其实很像地方名士，一般的地方父母官都很尊敬他们，因为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就和自己的顶头上司搭上话了。
伍清笑着点头：“是可以多看看，这是13级，现在是大三了，马上大四，正是出成绩的时候。”
伍清也愿意多给学生们找机会，所以欧阳珣这样的导演来挑人，哪怕不是重要角色，她也非常重视多在读书的时候进大剧组，只要演的不是龙套，说出去都是一份资历。而资历这种东西，向来是有一就有二的。
今天能在欧阳珣的电影里演角色，明天就能试镜到别的导演的角色。这样，别的不说，作为一个演员，生活是没有问题的只要生活没有问题，真的打算做这一行的人就能坚持下来。
就在欧阳珣、伍清等人的闲聊里，报幕员报幕，13级期末大戏《雷雨》开场了。
因为是学生戏剧，所以舞美并不算很到位，但京影到底是京影，所以还是像那么回事的——周公馆一楼的景里，陈胜男饰演的四凤滤药渣，李业饰演的鲁贵则是擦家具、擦皮鞋。
“四凤！”
无人回应，便又叫了一声：“四凤！”
‘四凤’瞥了一眼‘鲁贵’，然后故意视而不见，自言自语一般：“喝，真热！”
第一幕的第一部分，就是鲁贵和四凤父女的对话，立住这两个人物。鲁贵无耻、油滑、爱赌钱、满口谎话，四凤年轻、漂亮、爽快，还有些张扬——她并不是那种古典小说里柔弱知性的女主角，这或许也是她吸引周萍的原因。相对于周家这个压抑的环境，她是明亮的、鲜活的。
与此同时也经过这两个人物之口，或明示、或暗示的说了一些周公馆的微妙比如四凤与周萍有暧昧关系，这样鲁贵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找四凤要钱，四凤说没钱他也不信，说四凤可以从大少爷那里拿赏赐。
李业与陈胜男的演绎算不上惊艳，毕竟作为经典作品，《雷雨》已经有了很多珠玉在前的版本了。而眼下，只是一个学生作品而已。但说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以话剧来说两人完成了该完成的任务。
来看戏的人也没有失望，这本来就是符合他们对学生戏剧的预期的。
“这个四凤收了一点儿，处理的略平淡，这个鲁贵呢又过于饱满了不过，演话剧么，过于饱满也不是大问题。”这样说的是和欧阳珣一起来的制片人，他将要监制的就是欧阳珣的下一部戏。
他又随口点评：“问题是他们两个不太出众啊，是小美女、小帅哥，可是在圈子里”
在排除场外因素的情况下，一个演员想要出头，就得看本身的素质最好是一出来，大家就能记住。
年轻演员，演技差一些都不要紧，还是要有特色，被观众注意到。
这样说着，舞台上的配乐忽然随着鲁贵一句‘别忘了，跟太太说鲁贵惦记着太太的病’，鲁贵出门（下场），一下变了。变得有些哀婉压抑，正如这个雷雨前的华丽公馆。
另一边，舞台楼梯上缓缓下来一个穿黑色镶银灰边旗袍的女人，她的脚步很慢，有些虚弱，又不仅仅是虚弱——坐在第一排的边上的李海伦正好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程程饰演地繁漪的出场。
为了贴近‘繁漪’这个角色，也因为舞台妆本身的特点，程程化的是浓妆。厚厚的粉将脸涂的苍白，将嘴唇的鲜红衬得更加明显。另外，妆容也增加程程脸上的阴影，让她显得果敢阴鸷，给人以压迫感。
但同时，程程的演绎下，眉宇间又有着忧郁的气质，眼睛里有着化不开的怨望、压抑她看起来是个被病情折磨的虚弱妇人，符合人们对传统女性‘柔弱’的印象，然而那只是表象！繁漪明明是一个内在如同火一样的女人。
可以说，程程一出场就立住了繁漪这个角色，让观众明白这是一个不太正常、让人有些害怕的女人。
欧阳珣像是不经意一样说道：“这是程程？不错，真的不错，功底很扎实啊说实在的，她现在演电视剧比较多，是有点儿浪费的。不是说电视剧不好，只是她这种年轻漂亮的女演员，最容易掉到偶像剧的陷阱里面。”
“偶像剧容易演，来钱快，观众也喜欢只是演员演着演着，再想从这里头挣出来就难了。”
“年轻演员，就该多找机会演演电影，吃苦在前，以后的路却是好走的。”
欧阳珣的话是没错的，但伍清也隐约听人说过欧阳珣曾经打过程程的主意，所以这个时候怎么听怎么不对劲。一边心里骂老不正经，一边嘴上淡淡说：“欧阳导演这话说的没错，程程最近也主演电影了。”
“不过演电影也不是想演就演的，如果是些烂项目，还不如多拍些好剧程程拍的那些剧，我看着都可以，挺用心的。”
其实欧阳珣的话完全是正确的废话，对表演有追求的演员都想演电影，演电影远远不如演电视剧赚钱，他们也愿意！关键是，好的项目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是他们想就够的！
很多人人气，或者演电视剧这一块儿都到顶了，谋划进电影项目也是很难的！
这一点上程程就是个好例子，她现在就是一线女星，但她想要主演个像样的电影项目，那也是要碰的。如果不是李海伦邀请，她要么得等待机会，碰运气，要么就得尝试着走通一些小圈子的人脉，从一些电影项目的配角做起，老老实实利用自己的人气给电影引流——现在电影用流量，都是这个目的。
后者说起来也是如今流量大行其道才有的路子，以前连这个都没有呢！实际上，程程也原本走这条路。
至于说靠着流量直接担纲主角？这年头还没有那股风气。真要那么做，一般都是项目本身就不行，大家做这个就是想靠死忠粉捞钱。
欧阳珣听伍清说程程最近主演了电影，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啊，是小李的那个戏对？我听说过那个项目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挺了不得的——当初他爷爷在电影厂的时候，我就是个混片场的小年轻，做点儿场记的活儿。”
“现在他也做这一行了。”
舞台上的程程在和陈胜男对手戏，作为繁漪，真的是牢牢压制着四凤——这个没办法，是两个角色本身就决定的。从地位上、年龄上、心机上、对现状的洞察上，繁漪都明显高过了四凤。
繁漪是知道自己的爱人周萍，他对四凤不一般的，她只是不愿意承认他爱着四凤。
繁漪的洞察，其实在在第一场就有所体现了。从鲁贵与四凤的对话可以知道，繁漪想要四凤离开周公馆这样经典的话剧本子，台词里就不会有一句废话，必然是有所指向、有所涵义的。
繁漪想要四凤离开，总不会是她觉得四凤伺候的不好，想要开除她？联系前后，这其实就是暗示。
四凤与繁漪一连串对话里，一开头四凤就很‘主动’，繁漪则是有些漫不经心。然而她的漫不经心并不代表被压制，相反，这是一种四凤在意她，对她捉摸不定，而她可以无视四凤的表现。
除开自己的爱人周萍更爱这个年轻的、有活力的女孩子，繁漪其他方面都是压倒四凤的，她大可以在她面前做个‘强者’。
《雷雨》在小礼堂的舞台上一场场上演，走马观花一样角色与角色交互，观众就这样看着虽然还有些生涩，但也不是不能投入，以学生戏剧来说算是完成度不错了。
“我觉得程程和钱媛的对手戏最好，其他人都弱了一些，表演这种是，还是得演员之间彼此成就。”和欧阳珣一起来的制片人说了一声，又顿了顿：“要不是主角已经定下了，这次的戏邀请程程和钱媛也是不错的。”
新戏说是群像戏，但也不可能真的完全群像，肯定还是有主角的。只不过不同于一般的戏除了主角，二番、三番也有不少戏份，甚至有的二三番发挥的余地更大，群像戏的配角大家是均摊戏份的，就很难有记忆点了。
当然，最好的群像戏不存在这个问题，每一个人物都能有足够的东西，角色戏份小，但角色本身不小只是问题是，欧阳珣显然不是那种级别的导演，他们的项目更不是那个级别的项目，就连制片人都没有那个自信靠这种群像戏里的配角邀请一线女星。
别说程程了，就是钱媛也不太可能。钱媛已经是能稳定饰演女配的演员了，一些次一级的项目，演女主角也可这种不出彩、不能磨砺演技、甚至谈不到增加光辉履历的小配角，人家是看不到眼里的。
一场《雷雨》演完，差不多三个小时，结束之后，所有演员出来谢幕。谢了两次幕，演员们才回到后台卸妆。
程程卸妆的时候，今天来帮忙做场务的京影学生就过来说：“程程，伍清老师让你出来一下！”
程程妆卸到一半，只能加快卸妆的速度，然后妆也没化，火速出去。
伍清正在走廊上和欧阳珣说话，看到程程就朝她招了招手：“程程。”
程程换下了戏服，穿的是一件灰色的丝绸背心，一条浅紫色的阔腿裤，头发扎了个有点儿乱的丸子头就出来了——因为刚刚来的急，卸了妆，洗了个脸，脸上的水珠都还没来得及擦干。
程程这个时候也看到了欧阳珣，心里有点儿不情愿，但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伍老师嗯，欧阳导演”
再看到张制片，制片人微微一笑，递出一张名片：“鄙人姓张，程小姐平时太低调了，没见过也正常。”
张制片不是圈子里的无名无姓君，程程不认识他，确实是交际太少了。不过，对于正当红的明星，圈子里都是哄着的，张制片也不例外，神色上没有一丝不满——国内的制片人，大多数都是没地位的。编剧已经是人人都可以欺负的小丫鬟了，而在剧组的生态中，制片比这还不如呢！
程程收下名片，就听伍清给她说明情况：“欧阳导演有一个项目想要问问你的意思，不是他眼下要做的这个项目，是他的好朋友的。他觉得你很适合，想要推荐你去。”
说实在的，不管是什么项目，程程都不想沾，他并不想让欧阳珣觉得自己这边愿意做什么交换如果是走投无路了，程程不知道自己会怎么选，但她现在不是没有到那份上么？
但程程又不好一口拒绝，她看得出，伍清老师也不太想牵这个线，但为了人情上的事也没有直接拒绝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欧阳珣看了程程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是这么回事，小程的想法呢？”
程程想了想：“欧阳导演太客气了不过这种事不是一下能说准的，怎么也得看看剧本，还有这个项目的安排档期也是个问题。”
程程表示，会让经纪人跟进这个事，和对方对接，先看看档期合适不合适，再看看剧本。
没有直接拒绝，到时候随便再找个理由回了这个项目就是了。
程程不太自在地挪了挪脚，其实她是想走的，只是她又不能走说实话，这种场面，谁又能一点儿不尴尬呢。
“伍老师。”打断这边‘寒暄’的声音从程程背后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程程连忙转过身去，露出一个欧阳珣他们看不到，李海伦看的分明的‘得救了’的表情。
李海伦走过来，对伍清打了个招呼，又对欧阳珣他们问候了一遍，然后就说：“我这里有事要和程程说，之前的那部戏”
他没把话说完，也不必把话说完。伍清原本也不想程程来面对欧阳珣，只不过人情上躲不过而已。当下非常自然地道：“我们这儿差不多说完了，你们既然有事，就先去呵呵，前两天范老师还在提起你。”
范老师是教过李海伦的老师，一直很喜欢李海伦。
程程终于能走了，跟着李海伦离开礼堂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不少呢！
“不是都说圈子里的老前辈好歹‘要脸’，不会一直纠缠吗？一年多不见他试探，我都快忘了这件事了。”程程心里觉得欧阳珣应该是熄了心思的，然而今天来学校，不知道怎么的，之前的想法又死灰复燃了。
程程真的觉得不必，大可不必。
“算了，不说这个了师兄今天来学校是有事吗？”程程也不愿意说欧阳珣，所以话题很快转到了李海伦身上。
李海伦点了点头：“过来看看老师，还要找个以前的师兄他留校了。”
是恰好遇上了13级今天上期末戏，他这才来的有的时候偏有这样的巧。
“这样啊，那还真是很巧呢对了，《周虹》的后期全做完了吗？”程程想起现在已经是六月底了，《周虹》报名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得赶在期限内完成后期才好不然就得拿‘半成品’参赛了，而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后期做完了，不然哪有时间出来乱跑？”李海伦反问了一句。
《周虹》的后期其实还是相对简单的那种，没有特效，没有补录，甚至后期配音也不用。当初收音的时候都有注意控制现场环境，结果就是收音达到了标准——虽然后期配音也可以，但大家还是喜欢现场收音，认可这才是最能表达角色情绪的。
后面再配音，也只是演员在试图还原当时拍这个戏时的感情而已。
《周虹》要做的就是一些固定流程的后期，工作量相对不大。
就在程程和李海伦走在京影校园的小路上，来接程程去工作室的文棋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接通之后，对面传来大姐的声音：“小棋，你玩儿够了没有？”
“大姐？”文棋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只能说：“怎么了吗？”
“你还记得吗？gap year只有一年你也差不多要准备去剑桥了？”
文棋当然没有忘记这件事，他最近还为这个有些焦虑呢！对着手机，声音有些含糊，想要将事情暂时应付过去：“这才六月，还有两个月呢！”
“是还有两个月，但两个月也是随时要过完的你知道的，姐姐我啊，是在告诉你事实——现在不说，两个月之后，你就愿意去英国了？”
文棋抿了抿嘴唇，知道自家大姐说得对。而就在他无言以对的时候，手机对面又传来声音：“你的事儿，家里不是不知道你现在给那个女明星做助理，只当你是迟来的青春期，想要体会一把追星的乐趣，也没人拦你。”
“但凡是有个度，你总不能一直这样？”
文棋忍不住小声说：“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他日常生活要求不高，程程对助理也不吝啬，工资是完全足够生活了至于说‘前途’？文棋的人生，习惯不去考虑这个问题了。他的人生，最大的可能就是成为富豪家庭里混吃等死的那个？现在好歹是找到一个正经工作，每天不至于无所事事了。
他还觉得自己挺进步的呢。
大姐一口气没上来，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她知道自己的弟弟没什么才能，兼胸无大志，但真的佛系到这份上，也是她没想到的啊！她只能隔着手机加重了一些语气：“你不想去也得去！爸妈不会放任你到那个程度的！”
“家里要是出一个大学都没念的，你猜爸妈会不会杀过去直接把你塞到国外？”
这是不得不面对的实际，文棋是没法嘴硬的，于是只能无言以对。
大姐知道他这不是服气了，分明是冥顽不灵呢。便对着手机输出：“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开始追星追到了现实生活中我还不当回事儿，以为你真的见识到了娱乐圈的人什么样就醒悟了你就是被家里保护的太好了。”
“难道你和那个女明星谈恋爱了？交女朋友的话，也不耽误你去读？”
文棋忍不住跳脚：“我不允许你这么说我们程程！”
大姐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这个弟弟怕不是傻的：“我说她什么了？”
“我不知道，但我听出来了，你看不起她，非常不尊重我们程程有多努力，性格有多好，实力有多强，你知道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啊，完全是饭圈话术了，一看就知道是沉迷追星、不能自拔。然鹅，大姐哪里知道最近时髦的饭圈话术，只觉得弟弟疯了！
不过觉得家里臭弟弟疯了的大姐并没有失去理智，反而凭借着女强人的定力更加理智。没有在弟弟面前抹黑他偶像，而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你就这么喜欢？不是我说啊，你怎么这么傻？喜欢的话，做小助理是没用的啊！你做小助理，人家就只当你是小助理你就不能有想法一点儿？回头你去读书，姐姐我做你的金援，保证你能和她交上朋友。”
“我就觉得你真是我的傻弟弟，你用真实的身份认识她，说不定现在都是好朋友了，不比现在强？”
“你要是在剑桥好好表现，我就帮你说服爸妈他们，说你的志向在影视产业，让爸妈给你弄个电影公司什么的到时候你是人家的出品方啊”
文棋忍不住反驳姐姐的话：“二代身份没用，程程交朋友看人的，好多二代想要认识她，她理都不理的！还有电影公司什么的也一样，别有心思的出品方、导演，她也不碰的！”
在文棋心里，自己的偶像就是清清白白的小天使！在娱乐圈这个环境里，出淤泥而不染，让人怜爱——有些地方没问题，但有些地方程程本人知道了也是要不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