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牵丝木偶（5）

    程程现在的表演老师名叫师从文,  是一名‘质朴戏剧’的忠实信徒，这在国内是非常少见的。

    所谓‘质朴戏剧’戏剧大师格洛托夫斯基的著名理念，在这一理念下,  戏剧最大的特征就是‘纯粹’。将现代戏剧的一切元素,  服化道、舞台布景、灯光、音效等等,  一切都剥离之后,  只剩下演员和观众两个元素,  这就是‘质朴戏剧’的表面呈现。

    一场戏剧,  完全是演员与观众的现场交流，也仅此而已——有的时候，就连剧本都可以取消。

    这样的‘质朴戏剧’几乎谈不到乐趣，而实际上‘质朴戏剧’也不强调乐趣，并不觉得本身是一种娱乐。质朴戏剧的信徒一直认为,  他们是在通过戏剧，建立起演员和观众的联系。

    观众见证了演员的表演,  随之共同体验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往往是十分深刻、十分内在，而且具有本源性质也就是说，无论观众的文化层次、认知水平是怎样的，一旦投入，他们也能理解演员的表达。

    这个过程中，观众追随着演员,  同时演员也会得到观众的反馈——一般的戏剧，演员在舞台上,  观众在舞台下，舞台之上相对于舞台之下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次元’。有的戏剧会有演员突然和观众说话的情节,  这就叫做‘次元壁’破了，带来意想不到的演出效果。

    在‘质朴戏剧’中，观众并不在舞台之下，他们也是舞台的一部分。他们本身可能就是正在上演的戏剧的一部分——打个比方，就很像《福尔摩斯探案集》中，华生的角色，他是所有读者的‘集合’，代替读者向福尔摩斯发问，表达读者的疑惑不解，见证读者能看到的东西。

    与此同时，华生又还是福尔摩斯的挚友，见证福尔摩斯的传奇经历，有的时候甚至会参与其中。

    乍一听，‘质朴戏剧’就像是书架上永远不会翻开的艰涩经典著作，它很好，但实在是太无聊了，所以买回家也就是装装门面罢了。读是不会读的，永远不会读。

    实际上，能真正用心读这种书的人确实是少，但不是没有师从文就是这样。‘质朴戏剧’发源于西方，然而就算在西方，它也是在各种学术著作、表演系学生的课本上提到的比较多。至于在国内，更是实践者寥寥。

    所以说，师从文真的是国内非常少见的‘质朴戏剧’信徒了。

    程程之所以选他做自己这段时间的表演老师，一方面，不管‘质朴戏剧’不‘质朴戏剧’，师从文是真的很有实力，也比较会教学生的。而作为一名老师，这样也就够了。另一方面，程程本身对‘质朴戏剧’也有一些兴趣。

    程程倒没有深刻践行‘质朴戏剧’的意思，她表演的动机更类似‘木乃伊情节’，即人都有永生不死的向往，‘影像’某种意义上就是‘永生’。这就像是写流行小说的人，他可能对经典名著也很有兴趣，却不一定打算自己写（也不一定有能力写）。

    但仔细研究一下经典名著，这却是可以的很多写流行小说的人，也要从经典名著里汲取营养呢！

    ‘质朴戏剧’因为剥落掉了一切元素，就连剧本都可以舍弃，强调的是演员和观众的精神交流这样一来，想也知道，对演员的表演会有着极高的要求——比如说恐怖片，大多数恐怖片如果失去了配乐，就真的一点儿也不恐怖了。由此可知，加诸在现代戏剧、影视剧上的种种元素，对观众入戏起了多大的作用！

    这些东西都丢掉后，还要让观众入戏，并且完成一场极其深刻、能力密度很大的精神交流这其中的难度，足够让任何一个演员头皮发麻了。

    拍电视剧的时候都会让观众出戏的演员，哪里能明白一场话剧里，怎么让观众入戏？而一般话剧演的好的演员，也很难想象，丢掉布景、丢掉音效、丢掉灯光甚至丢掉剧本之后，要怎么让观众完全沉浸进去，不给观众一点儿间隙去发觉‘违和’。

    为此，要做好‘质朴戏剧’，演员们就得具备超强的实力，经历十分严格的训练。

    程程现在也就是接受一些‘质朴戏剧’的训练她不指望一次回档就能让自己达到质朴戏剧的要求，只不过要求定的高了，收获总会不错的。正所谓‘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么。

    ‘质朴戏剧’有一整套的形体训练、造型训练、表情训练、发声技巧训练，要求都是非常高的。程程之前基本功很扎实，现在学这些也算是有底子的，没有那么‘难’，但还是相当困难。

    一开始的时候，她几乎重回了刚学表演那会儿。

    “不行不行，表现力还不够，身体细节还不够！我们再来一组‘身体比赛’，左半身十分笨拙丑陋，右半身稍强一些，所以右半身十分看不起左半身，会讽刺左半身。左半身默默忍受，忍无可忍，开始攻击右半身”师从文给程程上课非常认真，要求极高。

    至于说不相干的人听到这些会怎么想只能说，在做造型训练的时候就是这么让人生草。

    程程一开始是以一个对‘质朴戏剧’一无所知的身份来到师从文这里，接受他的教导的。师从文教什么，她就学什么。消化了第一堂课的内容后，她开始假装自己是个天才，一学就会，催促师从文教剩下的东西。

    学的东西越来越多，装天才就不好使了。程程就改变自己的‘设定’，假装自己是一个对‘质朴戏剧’很有兴趣的人，这也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一下找上师从文做自己的表演老师。

    她虽然对‘质朴戏剧’非常有兴趣，但过去没什么机会学相关的东西，只零碎学了一点儿。

    这种情况下，师从文会询问程程之前的学习进度，确定当下学什么。程程有一说一，他当然知道接下来该教什么。凭借这一手，程程在‘质朴戏剧’的表演训练上缓缓推着进度，直到对质朴戏剧有兴趣的人设也立不住的时候，这次的回档已经来到两百次左右了。

    两百次，就是两百个日日夜夜，程程这个时候其实已经从‘周虹’的糟糕影响中走出来了正如大家早就知道的，时间才是抚平一切伤痛的良药。

    与此同时，时间还会给努力的人赐下应得的收获。两百次左右的回档，每天除了早课做基本的练习，偶尔散心一样跳跳舞、练练吉他，程程每天花在‘质朴戏剧’表演训练，平均是要达到十个小时的！

    大部分时间都在师从文的指导下进行，小部分是回到酒店房间自己练。

    两百次左右的回档，超过两千个小时的练习时间。就算程程在表演上天赋贫乏，也足够她走到师从文面前，假装自己是一个接受过相当‘质朴戏剧’表演训练，但还不够深入的演员了。

    她度过了初学者阶段。

    对师从文的说法是，想要更加深入地进行‘质朴戏剧’表演训练。之前的老师能力不够，所以经人介绍找到了他。

    到了这个时候，程程的演技确实有了极大的进步。一方面她对自己的身体、面部肌肉、声音的控制，都更加得心应手，也更有表现力了，这是技术上的提高。另一方面，她对‘表演’本身也有了更深的体悟，那种完全情感上的表达，细腻复杂了很多。

    她还远远达不到‘质朴戏剧’要求的，剥落掉一切装饰的元素，纯粹地表演，与观众达到精神上的交流。但单纯的‘表达’，她展现出了过去没有的光彩！这是她演技上的一次巨大进步！

    此时的进步，比起过去的进步，更能让程程有苦尽甘来的喜悦。刚刚入门的时候，进步是很容易的。而当程程有了一定演技，在演员这个行当里，至少说得上‘称职’之后，再想要进步几句很难了。

    这样明显的进步，在程程这种天赋极差的演员身上，更加难能可贵，也更加让人觉得喜悦。

    所以程程一点儿不觉得两百次左右的回档消磨人，想要离开回档，时间正常流动，回归正常的、每天都不一样的生活。这个时候的程程，有点儿努力上瘾的感觉——她始终是这样，从来不怕辛苦，怕的是哪怕付出别人十倍的辛苦，也得不到回报。

    不过，程程也没有真的忘记回档之外的生活，毕竟那才是她的人生。所以在察觉到自己演技进步，面对‘周虹’也不是毫无可能驾驭之后，她开始为离开‘回档’做准备离开‘回档’可能还需要重复过很多次这一天，但已经可以准备起来了。

    程程一方面继续在师从文老师那里做‘质朴戏剧’进阶版表演训练，另一方面，分出了一些时间，更加细致地研究‘周虹’这个角色。现在的她已经不是这次回档之前的她了，在理解‘周虹’这个角色，并贯彻这些理解的时候，有了不同的想法。

    当然，也不只是‘研究’，她开始排练这个角色，一次一次地排练，文棋和徐甜就是她最好的观众。随叫随到，还因为经常接触这些，能给出不错的意见。

    “你真的是”面前穿着蓝色衣服的外卖小哥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程程摘下口罩之后点了点头：“事情就是这样，我想替你一天的班，帮你送一天外卖这是为一个角色体验生活来着。”

    这个理由真的是乍一听很有理，仔细一想又有好多漏洞啊。不过处在回档期的程程也不在乎自己说话做事有漏洞，毕竟时间走过午夜十二点，一切就又归零了，之前的漏洞自然也就‘消失’了。

    程程要接近‘周虹’这个角色，当然不只是反复排练那么简单，她还得多一些生活阅历，多一些‘周虹’这种小镇女孩儿出来打拼的生活阅历。多体会她的生活，这才能接近她！

    之前她曾经去做过清洁工，效果还可以，但就是没做长久。

    她在思考了几天之后，想到了去送外卖现在是天气还比较冷，外卖小哥骑的电动车、摩托车，都要戴安全头盔的，送外卖到了也不会摘。这种情况下，她可以非常自然地融入人群，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她是‘程程’。

    而且送外卖这个活儿很辛苦，是很多小地方来打拼的人一开始的选择，就很适合程程体验生活。

    程程当然可以选择正经入职，而不是替这个外卖小哥跑一天但那样的话太麻烦了，她可是只有‘一天’回档的！跑前后手续再快，也需要时间？再加上还要准备一个外卖员的装备什么的，剩下的时间就不多了。

    虽然见到大明星是普通生活里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但这个外卖小哥还是有点犹豫他怕这种行为被发现，有处罚，也怕程程搞砸了今天的工作，结果却要让他来承担。

    程程当然很清楚他的想法，提出自己可以给予一些报酬：“我主要是不想通过你们公司做这件事，之后又上新闻。另外，也是图省事方便为此，我是很愿意答谢你，给与适当的报酬的。”

    程程答应他，只要他不往外泄露这件事，她可以给他十万块的酬劳，五万块现付，另外五万结束之后给。

    程程没有一次性付完，当然不是因为她小气，回档期间的钱都是‘纸’而已，有什么好吝啬的？更何况她本身就不是小气的人。她之所以如此，更多是为了显得事情可信，而不是自己是个傻瓜，反而让本来简单的事横生枝节。

    十万块，如果不够努力的话，就算是送外卖送一年也不见得能有这么多收入！如果要攒下这么多积蓄，以他现在的收入情况，至少得两年！这么简单就能得到了，外卖小哥当然不会说‘不’，当场就答应了下来。

    至于说可能影响现在送外卖的工作？不合规定？最严重，也不过就是在别的地方重新找一份送外卖的活儿而已。

    程程用了这个外卖小哥的电动车、工作用手机，只自己准备了一个适合自己头部大小的安全头盔，戴上之后就出发工作去了。

    外卖小哥甚至没有问程程，她动不动外卖员的接单流程、送货技巧，在他想来，程程既然要做这份活儿体验生活，那肯定是事先有过一定了解的。事实也是这样，程程确实了解过一些相关的东西。只不过了解归了解，真的去做的时候依旧焦头烂额，各种意料之外的问题频频发生。

    一开始做的很不顺，各种外卖小哥会遇到的问题，她都遇到了。

    不熟悉路段，送餐不及时，遇到刁钻的客人，被投诉、被破口大骂，这是最常见的。

    再然后，对这份工作熟悉了一些，顺利多了，她要面对的就是‘辛苦’了。她完全将自己当成一个来大城市打拼的小镇女孩，不是说想送多少单就送多少单，累了就不送了。而是能抢到多少单就抢到多少单，然后拼命去送！

    为此辛苦工作，甚至冒着发生交通事故的风险穿街过巷，也在所不惜。她从一开始违反交通规则心惊胆战，到后来心如止水——这也不是平白来的，她为此付出了三场车祸的代价。

    幸亏都不是大车祸，是小车祸。遇到大车就不说了，遇到人的话，她都在最后关头控制住了车子，自己的车子翻倒了受伤是受伤了，却没有伤到人。

    她其实也不是给自己找罪受，想着有回档就无所顾忌，她只是按照很多外卖员的方式在做事而已。而他们的心思也很好揣摩——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想安全行驶呢？真的发生什么事，无论伤到别人，还是伤到自己，都意味着大笔的金钱支出，后续还有相关责任要负，进监狱也是有可能的。

    但如果每次都规规矩矩的，收入就会减少一大截。可能会发生的危险，和一定会减少的收入，要怎么选？

    大家之所以出来辛辛苦苦做外卖员，不就是为了多挣一些么？所以很多人都选了冒险。

    完全融入外卖员的生活，很多原本不了解的东西开始铺展在眼前。

    程程其实属于缺少生活经历的那种演员，她上辈子还经历了一些事，这辈子纯粹就是‘云端之人’了。而想要做一个好演员，这是绝对不行的！这一次扎扎实实的体验生活，真的让她获益匪浅。

    当然，辛苦也是真的辛苦。

    做外卖员，还有进行‘质朴戏剧’表演训练，都是很辛苦的事，足够压榨完程程所有的体力、精力。程程唯一的优势是，每天回档，身体又会恢复之前的状态，一天辛苦积累的疲劳并没有伴随着自己。

    只不过，身体的疲劳没有积累下来，精神上的疲惫却不会消失。

    一次次积累，程程也快到极限了然而这种时候她却没有结束的意思，她整个人在外人看来，有一种奇异的燃烧感。就像是长跑跑到最后一段了，看到距离终点的那一点点，重新又有了动力。

    程程压制着精神上的疲惫，呈现出病态的精力旺盛。

    这种状态下的她，居然更加敏锐，也更能发现之前没有发现的东西。在做表演训练时如此，体验在大城市打拼的小镇女孩生活时也是这样——她终于有点儿吃到了生活的苦，虽然这份‘生活的苦’，其实是她自己人造的。

    程程驾驶着电动车，速度很快，挺危险的她穿梭在大街小巷，现在她已经对这个影视基地的布局了如指掌了，脑子里有一块这里的立体地图！

    在时不时出现的外卖员中，她一样动作麻利熟稔，有很多一看是做久了才有的小技巧运用的得心应手——戴着头盔，穿着鼓鼓囊囊，形体、造型上都在扮演一个小镇女孩的程程，没人看得出来她是大明星。

    她甚至特意说着一种外人听来带点儿乡音的普通话，在餐馆里取餐，与餐馆的员工熟悉地打招呼。餐馆的员工不明就里，他们明明不认识这个外卖员来着不过因为程程实在是太自然、太亲切了，让他们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健忘了。

    取餐完毕之后，程程重新驾驶电动车，然后还要去取一份奶茶，然后和之前几单一起往各处送。

    在做着这些事的时候，程程不期然就想起了上辈子的事。真要说的话，除开演技这个因素，上辈子的她演‘周虹’可能会更贴一些。上辈子的她，想要演戏，受限于贫乏的天赋，一切努力都只是徒劳。到最后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为了努力而努力的意思了。

    她想着，如果什么都不能付出，至少要付出努力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样看起来确实努力，但这种努力何尝不是一种偷懒？虚假的努力，觉得自己努力过了，对得起自己了，最后的结果却要看天。

    但她没法苛责上辈子的自己，她也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活到最后没有一点儿希望，于是只能浑浑噩噩，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一点和‘周虹’还真是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