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为霞尚满天
雨势越来越大，火势却也越来越旺。
这火为何永远熄不灭？
这树为何永远烧不完？
它的同伴都已惨遭屠戮，有的成了楼宇，有的变了庭柱。它的手足也被无情地斩去，再也生不出翠绿的枝蔓。就在此刻，它仅存的躯干却还要承受烈火的煎熬。
它为何还要站在这里？
广袤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棵树。
张镜潭浑身都湿透了，他眼前些许模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远远地凝望着那一树火花，突然安静下来，他看了很久，直到雨停了，火也灭了。
雨先停，火才灭。
戈壁的气象当真是变化万千，初时大雨倾盆，转瞬又是烈日灼人。
此刻，高高的日头悬着，不过还是正午时分。
忽听有人念道：
“万里江山一壶酒，宏图霸业归尘土。”
“剑花烟云刀碎梦，只道江湖一页薄。”
原来是楚天涯倒在水泊之中，似醉非醉，口中喃喃吟诵。
张镜潭走到楚天涯身前，伸出一只手，道：“楚兄弟，别做酒蒙子了，该起来了！”
楚天涯惬意一笑，道：“张兄玩笑了，你这个喝了十年的酒蒙子，还好意思说别人。”
张镜潭知他豁达通透、并无半点讥讽之意，只是笑着回应：“谢天谢地，从今之后，我再也不喝了。”
楚天涯忽然清醒，目光直直望着他，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张兄，莫不是你想通了？从今以后真的滴酒不沾，再也不喝了？”
张镜潭笑道：“跟好兄弟一起倒是可以小酌几杯，只是我决定了——不再终日饮酒、惶惶度日了。”
楚天涯一把握住张镜潭的手，腾身立起，笑道：“那可太好了，我只怕你困于往事不肯再振作起来。现下你也想通了，我当真为你高兴。”
张镜潭道：“我十年潦倒，苦于无人倾诉，今日终于让我一吐为快。又得见那百年一遇的火树奇景，让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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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风高，小巷里空无一人，仿若鬼域。
自从数月前的那场血案过后，这条原本热闹的小巷便在几日之内全部搬空了。
这时一阵幽风拂过，地上洒落的黄纸也跟着飞舞，都围着一处宽阔的广场四周旋转。广场正对面是紧闭的门楣，上头匾额写着【永安档口，神拳无敌】八个大字，字上的血迹已干。
血虽干，仇仍在。
有仇必报，是神拳帮的立帮准则。
神拳帮纵横江南三十余年，凡是与他们欠下血债的门派，不论大小，现如今都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武三荒作为神拳帮的第四代帮主，本门至高心法《拳道经》已勘破第七层境界，是历代帮主中武功最强之人，被武林尊为一代宗师。由他继任帮主的十余年来，帮派更是声威大震，不仅统管两江漕运，旗下镖局更是遍布神州大地，俨然已经超越丐帮成为“武林第一大帮”。
即便如此，永安口血案仍旧是武三荒心头一根怎么也拔不掉的刺。
案发之后的几个月里，每每到了夜深，永安口寂静的院子里便会不时传出一些诡异的声响——时而是凄婉的哀嚎，时而是颦蹙的脚步声，时而又是窃窃私语。神拳帮弟子多次查探后也是一无所获，档口里确实一个活物都没有。渐渐地，大家也就都相信——定是那些枉死的兄弟迟迟不散的阴魂在作怪。只要凶手一日未抓到，永安口的亡灵便一日不得安息。
昏黄的烛火，摇曳的微光。
从武三荒的窗沿望出去，正对着永安口的大门。
几个月来，他就住在对面的阁楼上，与档口仅隔着一条长街。此地位置高耸，能让他看清楚周遭每一丝的风吹草动。他的两鬓布满点点星霜，那是岁月给他的馈赠，是无数个日夜殚精竭虑的缩影。近来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气血已不复当初，一个残酷的事实摆在他面前——他老了，尽管连他自己也不愿意相信。
老了以后，最突出的一个变化就是——睡眠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今夜又是无眠。
跟楚天涯的一月之约，已经过了五日。他等的很不耐烦，于是又散出了五千兄弟去找寻徐盛的下落，结果当然还是失望。他怎么也想象不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竟可以在这尘世间消失地如此彻底。
房门是虚掩着的，任谁在门外出现他都能立马察觉，哪怕那个人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来了？”
他背对着房门，目光始终望向窗外。
那人就这样走进屋子，脚下依然没有声响，然后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弟子【银虎堂】尹长炎，参见帮主。”
武三荒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长山和长风呢？”
尹长炎道：“我也不知。按帮主书信吩咐，我三人数日前分别从湘南、江西、湖北三地赶来。想必是我走的水路顺风顺水，因而更快些。”
他接着问道：“不知帮主要我们四门堂主星夜前来，是有何要事相商？”
武三荒顿了顿，道：“无妨，等他们到齐了再说。你舟车劳顿，也该累了，下去休息吧。”
尹长炎遵了命，转眼闪出了屋子，就像一阵风。
武三荒久久不语，思绪似已飘到九霄云外。
直到屋内的屏风后头倏地一条人影晃动，他才回过头来。
那人深红的披肩长袍，生的高大威武，一道醒目的伤疤从额间一路划到人中，衬得面容格外恐怖。
那壮士开口道：“你觉得是他？”
武三荒默然道：“我不确定。”
“他可是跟了你八年了？”
“那又如何？江湖上手足相残、师徒反目不是时有发生？八年又算得了什么？”
“你的确不该怀疑他。”
“为什么？”
“他曾为你出生入死过？长山和长风也一样！”
“我也不想这样。可你给我好好想想，以我神拳帮今时今日的江湖地位，竟能让一个活生生的徐盛人间蒸发，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这有什么？普天之大，要找到一个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何其不易？就凭这个你就要把矛头指向自家兄弟，哪怕是自己的弟子？”
“你呀，太重情义。哎……”武三荒叹了一声，“重情义是好事，但你不能没了脑子！你想，永安口与附近数十处档口联系历来紧密，那一夜五十人接连丧命，整晚竟连一丝警报都没有传出。”
武三荒接着硬声道：“光凭一个徐盛可以办到，我绝不相信！”
“所以你才会怀疑他们，毕竟帮中之事能瞒过你的本就不多，除非……是【金银铜铁】四门堂主。”
那壮士说完这话，一颗豆大的汗珠已顺着伤疤坠下，他轻声道：“那……你为什么不怀疑我？”
武三荒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壮士摩挲着额间的伤疤，冷笑道：“我知道，是因为这道疤……”
武三荒又叹了一声，语气变得柔和，“长林啊，四门堂主里你跟我时间最长，我们名为师徒，但你知道，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手足兄弟！我再怎么多疑，也不会对你有丝毫怀疑。”
“你错了，彻底错了！”那壮士已然愤怒。
“你说什么？”武三荒语调变得严肃。
那壮汉高声道：“在我们四个堂主之中，最有动机、最有资格背叛你的人，就是我！”
武三荒怔住了，脸上的怒意刚要出现又立马藏了起来。
“你又在说胡话了？”武三荒笑着道。
“这不是胡话，这是真话！可是……”那壮汉忽又笑了，笑声很凄凉，“可是，我永远不会那样做。”
武三荒沉默良久，他沧桑的面容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惆怅，他轻轻挥了挥手，道：“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我们一起等长风和长山过来，到时自有分晓。”
那壮汉怔住，突然一转身，便大步迈了出去。
“金长林告辞，帮主安睡。”
那壮汉的步伐渐行渐远，脚步声大得就好像平地一声雷，他走起路来永远是那么风风火火，跟他的性格一样。
武三荒陷入沉思。
【金龙堂】金长林、【银虎堂】尹长炎、【铜雀堂】童长山、【铁豹堂】铁长风，这四位便是神拳帮号称【金银铜铁】的四门堂主，也是武三荒座下最得意的四位弟子，为他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此刻，无数征战的回忆在脑内乍现
——破万马帮，是金长林手持斩马刀，孤身闯入【千军万马阵】中拼杀得来的；江南立威，尹长炎凭一根竹杆挑翻了十大镖局四十余位高手，换得众人敬仰；战海山派，若不是童长山弓马娴熟，一夜之间奔袭五百里传递情报，神拳帮又如何能逃出生天；海盗猖獗，多亏铁长风不顾生死、身陷敌营，这才里应外合逐个击破；又想到十年前，风雷机变，当天下英雄起兵搅翻朝廷之时，他们四人也曾随他纵横疆场。他们共担生死，共享荣华，这是何等可歌可泣的经历。
如果真有背叛之人，并且是他们四人中的一个，或者多个，如果……
武三荒已无法再想下去。
若是在这世上还有人能撬得动这四个人，这人的手段又该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他简直不敢想！
起初他并没有怀疑到身边的人，但五宫山那时楚天涯的一番话让他有了启发，他才察觉到自己就像是身在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之中，阴谋在向他袭来。
永安口五十条人命，可能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终点又会指向哪里？
“等着瞧吧。”
他在对谁说？
幕后黑手？
叛徒？
亦或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