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癫狂耽酒人
“阎王……阎王……哈哈哈!”
醉汉不住地大笑,直把院内的竹林震得簌簌作响,竹叶如箭般纷落。
这人还未露面,一股死亡的气息已逼了过来,仿佛他就是歌中那主宰命运的阎罗。
在场众人丝毫不敢怠慢,手中兵刃纷纷亮了出来,就连柳君寻也停下了脚步。
其中一人清脆唤道:“不知哪位高人来此?还请现身。”
“高人?我不是高人,就是个酒鬼,来酒馆喝酒的酒鬼。”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到处响起回音。
这等浑厚的内力,显然已臻【狮子吼】的第九重境界。这门功夫是曾经的武林北斗【少林寺】的内家绝技,自十二年前少林寺封山闭寺之后已绝迹江湖,不少武林新秀甚至都不曾听闻。众人惊诧之余,只道是少林达摩祖师再世,方有如此实力。
“不会真是达摩老和尚显灵了吧?”
说话的是个青衣书生,手持一柄两尺半的判官铁笔,左手缩进袖子里。
“你身上没有酒,无趣!”
青衣书生惊觉背后有人说话,于是手中铁笔回旋,一招“笔走龙蛇”向身后击去。这招一经使出便有四种变化,一招实三招虚,令人防不胜防。【铁笔】金坚的威名,若在当年,也是显赫一时。
笔锋飞扬,只听得“哐当”几声,五丈外,一排细竹应声而倒。
“人呢?”
他忽然眼前一黑,只感到掌风凌厉,似暴风骤雨般在他左右脸上各掴了七八下。随后身子一轻,便在五丈高空,然后重重摔下。
没有一人看清他是如何挨揍,只是顷刻间见他摔倒在地,两颊肿胀像个猪头,不免感到恐惧却又好笑。
“敢问尊驾是少林寺哪位高僧?”一驼背老头笑道,“老夫当年曾有幸跟少林人马较量过,不知是否见过尊驾?”
黑暗中有个影子道:“不知道,我没见过你。”
驼背老者道:“尊驾说笑了,你离我百丈之遥又怎能看清我是谁?为何不近前来一叙?”
“我不愿来。”
“尊驾既然来了酒馆,定是要讨酒喝的。”驼背老者自腰间取下一个葫芦举过头顶,笑嘻嘻道,“我这儿可是天底下最好的酒……”
“酒!”
那影子忽而长啸一声,天地间飞沙走石,自百丈之外激起一阵掌风。
世间武夫凡一掌能击出十丈开外,已是世所罕见。驼背老者料想,便是他武功登峰造极,若要抢攻,少说也得走到视线范围以内,方能出掌,却怎么也想不到,百丈之外开出的这股掌风竟是直奔他而来。
说到便到,那掌风登时已直冲面门,掌力却丝毫没有减弱。
驼背老者手中葫芦脱手,立马双掌相叠迎了上去,顿时觉得双臂沉痛难忍,胸中真气凝滞。赶忙脚下施展轻功,借着掌力遁出十余丈,又接连退了几步方才立住,额头上尽是豆大的汗珠,双掌已是僵硬得动也动不得。
“这老和尚好深功夫……”
“我不是和尚!”
驼背老者心头“哐当”一声。不过是嘴上轻轻嘀咕两句,对方居然听得丝毫不差。足可见,此人不光身手矫健,耳力也是了得。可是有如此深厚内力的高人,年岁必定不小,听力又怎会如此灵敏。
影子已从黑暗中现身,众人的好奇心却丝毫没有收拢,反而从这一刻起变得更加浓厚。
因为他们终于看清了这影子的模样。
一头蓬松的灰发遮面,看不出有多大年纪。指甲有的长有的短,大多都是断甲,粗糙得像是被狗啃的一般,较长的指甲里已塞满黑泥。他一只脚穿着草鞋,另一只却是光着的,衣服也显然多年未洗,脏得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若说他是个少林高僧,没有人会相信。
若说他是个乞丐,也该是巷子里最吃不饱、穿不暖的那一类。
可他先前施展确实是佛门正宗的狮子吼,这门功夫除少林寺外,武林中别无二家。
葫芦落在醉汉手中。
这醉汉丝毫不顾及周围人们鄙夷又惊诧的目光,只管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咳……咳……”
他饮得太快,呛得咳嗽起来。就连这最简单的咳嗽声,都不免让在场众人心弦紧绷。
酒已尽,雨未绝,风不止。
中间那黑衣人站了出来,咧嘴道:“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燕长空的弟子危在旦夕,少林寺的高手竟也落到这般田地。有趣,有趣。”
说罢,跟着轻笑一声。
这笑声轻而短促,带着一种盛气凌人的姿态。
正是这个笑声,像是一个开关。那倒地的醉汉猝然长身而起,眼里满是血色,这是杀人的眼神。
他的眼神在人群中搜索,似要找到那人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是你?”
目光在人群中锁定。
那醉汉跟着清啸一声,又迈出一步,庭院的风瞬间变了方向。
众人正疑惑,又见那醉汉似疯了一般,径直朝那说话的黑衣人方向狂奔而去,他步履坚实,每一步踏在平地上都塌出一个深坑。
“好机会!”
众人见他神智已失,于是十八般兵器纷纷亮出,一齐施展向他攻去。
四面强敌环伺,那醉汉却是丝毫不顾。锁链拴住手臂,他便生生扯断;刀剑加身,护体内力便将其弹开;拳掌扑面更是直接,以拳对拳、以掌击掌,直把来者骨骼震得稀碎。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他已全然顾不上章法,此刻若有人要挡他,他便是用牙咬,用爪挠,用他的头、他的胸膛、他的整个身子去撞,也要拼出一条血路来。
黑云遮月,血流漂杵,他踩着鲜血狂奔,身后尽是遍地的哀嚎。
他突然停下,鲜红的目光已经狰狞,此时已有一柄银白的剑鞘生生抵住了他的胸膛。
一柄精致的剑,柳君寻的剑。
“原来真的是你,你这个疯子!”
他眼中凶光忽而消散,直直盯着柳君寻,不自觉张大了嘴。
“你是……柳……柳兄……我……”
“我找了你好久。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她……阿璃……我不知道……我……”
他慌张地后撤一步,立马转身,一套精妙绝伦的“燕子三抄水”,眨眼间已翻过四重飘檐。
柳君寻足尖轻点,跟着一道白光追了上去。
“右使,你我多年未见,可别丢下糟老头子一个人呀。”
苦柯道人喘着粗气,脚下大步流星,跟着他俩步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腥风血雨过后,一伙人已倒在血泊之中,一伙人追了出去,剩下的人还待在院子里。
此刻,庭院里除了倒地的伤者,还剩下苍山渔隐、驼背老者、一个膀大腰圆的商人和八个黑壮汉子。
他们小心环顾四周,适才发号施令的几个黑衣人已经不在,好似也追了上去。
再一看,楚天涯和石小钰也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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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
楚天涯刚想开口,一张粗糙的大掌已经伸开,示意他不要说话。
张镜潭无论哪里看起来都很脏,可左手手掌摊开时却是整洁的,五根手指都已有了些皱纹,以及不同程度的茧。
这是他握笔的手,也是他吃饭的手。他或许可以忍受一个月不洗澡、不洗头、衣服整日乱糟糟的,但唯独这只手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怠慢的。就连楚天涯也颇为惊异——眼前这个浑身只有手干净的男人。
石小钰很自然地挽过楚天涯的手臂,就连呼吸都是静悄悄的。
三个人正躲在柴房后的木柴堆里,没人看的见他们,他们却也没办法走出去。
张镜潭发出细若游丝的声响,“我看他们人走了大半,再耐心等一等,说不定这几人也会走的。”
他眼神移到楚天涯的右臂,血淋淋的右臂,鲜血慢慢渗出锦帕,却是墨绿色的。
“不好,有毒。”
石小钰跟着吓了一跳,然后顿了顿,大脑飞速运转。
她小声说:“这是滴水观音的毒,得赶紧去药房抓药,不然……”
中了这种毒理应是很痛苦的,楚天涯已经感觉到右边半边身子渐渐僵直,却依然用那种温暖的眼神看着她。
她已不忍心再说下去。
张镜潭突然望着楚天涯道:“你这伤势再也拖不得了,为今之计,只有解决了院内这些人,我们才能脱身。我问你,如果他们此刻就在你身前三尺,你可有必胜的把握。”
“有!”
楚天涯回答地很自信,没有一丝犹豫,他当然有这个信心。
剩下的几人中,苍山渔隐最为年轻力壮,身手也算得上是一流的好手。但他偷袭的把式已经用过一次,即使第二次再使,杀伤力也远远比不上第一次,他的威胁已大打折扣。
那驼背老者刚刚双掌相叠挡那醉汉掌风的招式,以及借力遁走的轻功,楚天涯看得清清楚楚。若是换在十几年前,他倒是个棘手的对手。只可惜,现在的他已经年老力衰、不复当年了。
那个膀大腰圆的商人没有出过手,看他双手没有兵刃,想必使得是暗器一类的小巧物件。楚天涯接连被暗算多次,对于暗器,他的心头已有了招架的办法。
最后便是那八个黑壮汉子,他们都赤膊上身,露出黝黑的肌肉和高昂的胸膛,显然都是横练功夫极深的好手。横练功夫并没有什么奥秘,只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假以二十来年,便是个呆子也能大成。因为这门功夫诀窍并不难,将全身真气在身体某处聚拢,便用此处磕碰利刃,就能毫发无损。可这样一来,身体其他部位就都成了软肋,一击即溃。
楚天涯这样想,张镜潭也一样,他们四目相对,像是都看穿了对方的想法。
当他望着楚天涯,他的心脏忽然就热了起来,他已近十年没有过这样的热情。
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好像有一种魔力。
张镜潭自然知道他是谁,楚天涯在五宫山上的所作所为早已在几日内传遍了坊间,当真是少年英雄。
他忽然感到自己老了,不光是人,还有心。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他知道自己到不了千里了,但又想到——这么一个落魄的自己,居然还能再帮这少年一把,他突然觉得人生又好像有了些许意义。
他沉思,然后凑到楚天涯的耳畔轻声低语了几句。
楚天涯在听,一边点头。
他转头对石小钰道:“小钰姑娘,楚少侠的伤势不能耽误,我们已有对策,请你按我们说的去做。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自救,才能救他。”
“只有这样……才能救他。”石小钰只听得见这几个字,然后微微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那十一人已朝柴房走了过来。
突然柴堆处两条人影闪出,一前一后,翻过窗台,进了柴房里头。
那十一人也跟着飞出,“唰唰唰”,数道黑影一齐踊入柴房。
就在最后一个人飞进柴房之时,石小钰却突然出现在门外,使劲将门关了起来。
一片漆黑的柴房。
“不好,中计了。”
他们正想回身,悬在屋顶的一捆硕大的干草团竟兀自炸开,满屋子的草绪纷飞,慌乱中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们只道是暗器来袭,不明就里,于是胡乱对着空气左劈右砍。
“剑走偏锋,坎!”
是张镜潭的声音,这语调短平而直促,在一片漆黑中掷地有声。
跟着便有一道剑光,朝着他所指的方向刺出。
“哎!”
那膀大腰圆的富商瞪大了眼眶,眼珠子已凸出许多,手里头还死死攥着两把飞刀,刀还未出手,已有一柄长剑贯穿了他的咽喉,他甚至没有办法再多说出一个字。
剑一抽出,他的身子便软趴趴地倒下来,像是一滩烂泥。
漆黑一片的柴房里,一道剑光显得格外耀眼。
苍山渔隐瞧准那剑光闪出的方向,袖中长索飞出,一条银色的毒蛇正瞄准了它的猎物。
“格挡,离!”
那剑光本来朝着一个方向,忽然剑锋急转,与长索相交。长索转了几个圈,生生缠住那柄长剑。
“长驱直入,震!”
持剑之人并不与他角力,忽然迈步直冲过来,吓得他直往后退,于是撞到了墙壁。
“倏——”
一剑破风。
长剑已穿胸而过,洞穿他身后的砖墙,剑尖有鲜血滴下。借着一刹那的寒光,苍山渔隐终于看清了湛天剑的模样。
可他只看到了剑柄。
——漆黑的剑柄,带着死亡的肃穆,剑身却已全然没入他的身体。
血如潮般涌出来,是滚烫的,而剑刃是冰冷的。
剑已经拔了出来,苍山渔隐的身子单薄得像是一张蓝色的纸,还一直贴在墙上。
众人都不敢再说一句话,赶忙趴在地上,连动也不敢动一下,草绪仍在飘落,把他们都盖成了稻草人。
万籁俱寂。
脏乱漆黑的柴房,此刻就是高手们的修罗场。